【第二章】日常 “这是我创造的地狱”

安娜_伊万诺娃

单薄。
仿佛尽失水分的树叶，飘落之时被风碾成碎成粉末。那不是成就或失败的记忆，那是洪水，决堤的，将过去短短二十天吞没的——人类在它面前是如此单薄。但如此又能怎么办呢，如果不将这洪水也容纳在这副狭小的身躯之内，又将前往何处。
“我愿称之为——”
嬉笑声，玻璃碰撞，撞碎的声音与爆炸声，撕心裂肺，死前的嘶吼搅和在一起，同时灌入身体，那洪水散发着硝烟味儿，钢铁味儿，血腥味儿，让人反胃，但是即便如此也要下咽。
“我愿称之为——”
阿纳斯塔西娅仰起头——只是如果低着头的话可能会吐出来。她听到有人质问“十六先驱”的声音，亦听到了肯定的回应声，十分可恶。尽管仰着头，洪水仍在从喉咙里上涌，它要喷出来，叫嚣着这副身体无法承受而冲出来，那味道很苦，阿纳斯塔西娅本能地想大喊，想要尖叫，但是她死死闭上了嘴，铁屑的味儿更浓了。
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意识回来了。
头晕目眩，两次取回记忆的过程相比起来的痛苦简直不在一个档次上。她清醒了。头疼结束了。她看到了周围的人，他们身上干干净净尚未染上血污。她看到了周围的世界，宇宙行星光辉淡淡不曾沾上烟火——这里十分“和平”。
如果不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命案的话。
“啊。”
安娜笑了，像是恍然大悟一样。
“我正身处地狱。”

安娜_伊万诺娃

“当你想要做到什么的时候，命运就变质了。”
“你想说，如果不抱期待的话，反而能赢的更多？”
“是这样。”
“但人总想赢的嘛！你个弟弟，赶紧下注。”
“……咳。要不这次就不给你记账了。我觉得你赢不回来的。”
围观的赌客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他们笑安娜今天的运势实在太差，差不多输了个精光，亦有人暗搓搓给安娜递上自己的钱，但被拍案而起的她骂了回去，拒不收钱。尤里盯着安娜看了几秒，然后无奈地眨了眨眼睛，叹了口气。
“行了。知道你一玩儿就上头，还不起的话，之后来这儿当保镖值个班。”
“好好好，愿赌服输，给大家做个榜样！”
“得嘞，就您这天天喝酒打架赌博，还榜样呢——小孩子可千万别学她。”
尤里的眼神移向趴在安娜肩膀上的薇拉，这个小孩子对他做了个鬼脸。
“这该死的——孩子都看得清这现实有多么垃圾，那又有啥办法？推翻这可恶的制度吗？啊？”
说着，安娜和围观的人一起笑了，对这里一无所知的观者便不能理解他们为何而笑。有个高兴的人开了瓶酒请安娜，一杯伏特加就这样一口闷下了肚。一时间，嬉笑声，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或许是有喝醉的人失手将酒洒在了地上，香浓的酒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伴随着狭小窗口透进来的光和灰尘，朦胧地可以看到。对于这赌场里的人来说，烈酒等同于水，也只有这样，极寒之地才有一点温度。
“我也要！”
薇拉试着抓过尤里面前盛酒的杯子，但被尤里截住，递给了身后的围观者。
“小孩子不能喝酒。”
“凭什么？”
尤里注意到她的脸上已经微微泛红了，可能是蒸汽熏的，但更可能是刚刚被谁偷偷灌了，他皱了皱眉。
“规矩。”
“呵，规矩。”
薇拉从安娜的肩膀上滑了下来，人群给她让开了路，她站在人群中间，脸红红地，举起双手，一下子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身上，像是感到满足一般，她用仍稍显稚嫩的声音大声宣讲着。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很常规，所有的人仿佛都接受了这样那样的道理，就这么活着。啊——大家都像是死人一样！”
“但我们不想不是吗？我们想看到一些新的东西。”
“独立于今天世界之外的东西！”
“呐安娜姐，虽然我不喜欢阅读，但你是看过很多书的对吧？”
“几百年前的过去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如果回到那个时候的话，我们看到的东西会不会更鲜活一些？”
“想开历史倒车吗薇拉？”
“那为什么历史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就很有道理吗？难道不是这其中哪里错了吗？难道不是这几百年都在…开历史倒车吗？”
“…你可真是个空想家。”
人群又发出了笑声，但是这次却十分短暂，笑过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聚集在安娜身上。
“但确实如此，你们不觉得吗？”
“——空想可比这糟糕的现实棒多了！”

安娜_伊万诺娃

“那又怎样？”
“即使知道温之是十六先驱之一，那又怎样？”
将凉水胡乱拍到脸上，安娜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前额的发丝被打湿了，贴在额头上，显得有些凌乱。她决定暂时放下这个问题，那干脆出去走走。
但她就是好巧不巧地看见了艾金•R•弗洛雷斯，那个问题的源头。此时的艾金正拿着一个篮球，走廊上没有其他人，安娜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她从背后拍了拍人家，俄罗斯力度。
“今天是篮球赛裁判？仲裁先生？”
艾金对这突然一拍显然没有做好任何准备，打了个趔趄，手里的篮球掉了下来，弹飞了，当安娜把球捡回来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常态。
“失礼。实际上，在下是自己要去练练手，伊万诺娃殿下有兴趣一起来吗？”
“一个人练手？那多没意思。”
安娜并没有把捡回来的球还回去，而是一边拍着，试着手感，一边跟艾金并排走着。这种触感提醒了她一些东西，她想把篮球放到指尖转起来，她抿了抿嘴唇。
“哈哈，说的也是。有伊万诺娃殿下陪同自然更好。”
艾金看上去很高兴，领着安娜走向操场。
“伊万诺娃殿下这几天过得如何？”
安娜拍球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双手十指扣住篮球，举在胸前。
“嗯？这种问题只会在两个场合出现吧？一个是没话找话，另一个则是用来提起话题，说话人想表达的重点在这后头。”
安娜向前走了一步，转过身，和艾金面对面，倒着走。
“——那么艾金弗洛雷斯先生，这几天过的怎么样？我直接问吧——为什么你会知道温之他是十六先驱。”
说着，安娜把篮球放到右手食指指尖，用左手轻轻拨动它——球平稳地转起来了，就像直觉告诉她的那样，她在这个“游戏”上也是把好手，她想起来了。刹那间她被那段回忆淹没，以至于没有捕捉到艾金回应的小动作，回过神，她看到艾金笑了笑，似乎在说没关系。
“伊万诺娃殿下对这件事感兴趣啊。在下只是由于自身才能的缘故，曾被邀请去为校友会仲裁，在对仲裁双方进行调查时，知晓了十六先驱的名单而已——不知这样的回答，您是否满意？”
“嗯？你这么问那我当然要得寸进尺一下喽。关于温之做过什么，你知道多少？”
“尽管在下也希望多说一些满足您的好奇心，但很遗憾，在下的记忆中只知道矢内原氏不负责校友会明面上的宣传、演讲等对民众公开的工作。”
球停转了。
球掉在了地上。
安娜捡了起来，把它交还到艾金手里，两个人继续向操场方向走着。
“四舍五入不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嘛——那为什么在集会上你迫不及待想找他确认？”
“因为这个身份有令在下想要确认的事。伊万诺娃殿下，您认为在下是因为什么才记起这件事的呢？在下的意思是，您认为在下提及的这次仲裁是属于成就还是失败呢？”
安娜笑了笑。
“就不能两者都是吗？”
“哈哈，真是有趣的说法。可惜那次仲裁是连在下都摸不着头脑的失败呢。那次仲裁的双方是校友会与合作联盟，两方委任在下为双方的纷争进行仲裁。”
“结果呢？”
两人走进了操场，站在篮球场的中心，艾金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安娜。
“来到仲裁地点的在下却遭到前来谈判的双方逮捕，是连开始都没有就已经结束的失败的仲裁呢。”
安娜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对方严肃的表情瞬间加上了一丝惊诧。
“然后你就来了这儿？挺妙的呀，被‘双方’逮捕。也就是，你这家伙哪个阵营都不是喽？真不错。”
没有问他，安娜直接从艾金手里拿过了球，向后退了几步，做出开球的姿势。
“得嘞！别说有的没的了，来，没有队伍，现在我们都是一个人了。”
“代表自己，开始吧。”

安娜_伊万诺娃

“阿纳托利太矮了嘛，和他打篮球总有一种我在欺负人的感觉。”
“还会长高的！只是现在稍微矮点而已，没什么。”
在数次被扣篮之后，阿纳托利仍然拒绝面对自己打篮球是不可能赢过安娜的这个现实。他从地上抄起那个已经全是尘土的篮球，一副想要再战的样子。旁边围观的薇拉一直在笑，虽然米哈伊尔试图捂住她的嘴，但那毫不打算遮掩的笑声仍然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更不甘心了。正当他准备重整旗鼓再次开球的时候，一旁坐着的尤里发话了。
“嘿安娜，我也不高，你哪次觉得是欺负我了？”
“瞎说，我那是被你欺负。”
阿纳托利看到安娜白了尤里一眼，然后摊开手摇了摇头。确实，虽然很令人不爽，但尤里是他们之中打篮球打的最好的一个，连安娜也会向他学习篮球技巧，这也导致了没人愿意做他的对手——不过阿纳托利一心以为这是尤里人缘太差的原因。
“反正他也不可能赢了——要不干脆换个玩法？你看这边围观的人也闲不住了。”
“你他妈闭嘴，谁不可能赢？”
“来赌球吧？”
“成啊！大家一起来。”
阿纳托利反对的声音被尤里无视了，虽然有点恼火，但毕竟安娜同意了，他便也无话可说。“赌球”是这帮伙伴儿们常玩的赌博游戏，规则很简单，将篮球放在指尖上转，谁持续的时间最长，谁就是赢家。押中了赢家的人往往可以从输家那里获得一笔丰厚的报酬——对于这帮孩子们来说，大概就是些小玩意儿，或者一次性的“做什么都可以”的承诺。周围围观的小伙伴纷纷下场押注，他们从地上找了点能留下白色痕迹的小石头，在篮球场周围的水泥地上记录着。阿纳托利每次都会赌安娜赢，而安娜每次都会赌尤里赢，但尤里似乎根本不会转球，每次都是第一个掉在地上。
“嘿，虽然你打篮球的技术不错，但转球你可真菜。”
面对阿纳托利的嘲讽，尤里耸了耸肩，旁边的安娜噗嗤一声笑了，但即便如此，她手里的球也仍然没掉。
“安娜大人太厉害了，您已经是全场持续时间最长的了，是打算破纪录吗？”
米哈伊尔掐着时间，旁边的薇拉在大声报着秒数，阿纳托利听了十分得意，他看向尤里，尤里撇开了视线。
最终比赛以安娜打破纪录告终，玩了半天，孩子们纷纷回家…或者回别的什么地方了，安娜和尤里，两个最年长的人留下来收拾场地。蹲下捡小石子的时候，尤里瞟了安娜一眼。
“想说啥？”
“……你总是想让着别人，但是一玩游戏你就动真格，根本不可能放水。”
“所以我押了你嘛！”
尤里站起身，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难得地笑了笑。
实际上，安娜转球的技术也是尤里教给她的。

安娜_伊万诺娃

“什么啊，只是‘月亮’大了一点，还带了个环而已，和地球上的夜景也没什么区别…”
阿纳斯塔西娅养成了新的习惯。
“那么唉声叹气像是来了地狱什么的，这不仍在人间嘛。”
在那场定夺人命的裁判之后，她养成了每天晚上十点都会在食堂自斟自饮，偶尔还夹带着酒后自言自语的习惯。这里的”夜景”特别好，好得不得了——透明的穹顶透出宇宙奇观，地球上谁能有这个待遇？她干笑了两声。
“安娜大人？”
安娜回过神，她注意到大地正在自己正对着的位置，也就是领取酒精饮料的地方。她发现自己刚刚在无意识地盯着那里发呆，大概，这让大地觉得是自己在看他。
“来喝酒的吗？”
大地点头表示同意，安娜于是拍了拍自己对面的位置，示意干脆一起。大地拿到的饮料大概是某种度数不高的日本酒，安娜便不用担心他会上头了——虽然她很期待能多获得半份酒精饮料。大地把酒放在桌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
“日本酒…安娜大人对日式烤串有兴趣吗？”
没有接触过此类食物的安娜对此十分好奇，大地便回去兑换了点食材，到厨房亲手制作了一些。安娜对被称为“居酒屋料理”的这类东西赞不绝口，并且提议下次也给大地做点俄罗斯特色菜。吃得差不多之后，桌上又回到了一开始寂静的气氛。两个人似乎都有点话想说，但并不知道如何开口。
“呃…大地你能帮我翻译点东西吗？日语的。”
最终由安娜重新挑起话题，她拿出了粉丝愿望寄来的两套牌——给俄罗斯人寄日语卡牌，其意味大概就是让她自己想办法找翻译。大地粗略给她讲了讲这套游戏的规则，看着安娜给他塞过去的那套“请交给对手”的卡组，他突然一愣。
“怎么了？”
“这套卡…不，抱歉，只是想起来，原来我玩过这种卡牌游戏。”
“想起来什么了？”
面对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问，大地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安娜看了看自己杯子里的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她的视线移回大地身上。两个人的目光对上了。大地闭上了眼睛，像是下了决心。
“安娜大人，我原本是…专门杀人的特务。”
安娜点头。
“但是会社员的工作也是真的，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还有一份正常工作。”
安娜点头，不过这次大地没有再往下说。那么，她干脆抄起酒杯，把最后一口也喝了下去。玻璃杯叩在桌面上，发出了闷响。
“巧了，咱这儿老本行也是专门杀人的。”
此话一出，安娜看到大地的眼神中有几分震撼，亦有几分悲伤。
“别想多了，我也没像你似的，假装才能是别的什么东西。那帮家伙给我安排的头衔确实是赌徒，想想也是，落魄成这个样子的人，除了赌徒还能是什么呢？”
虽然是反问句，但安娜却自顾自地回答起来。她将杯子放在一边，一只手搭在桌上，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脸，苦笑着。
“酒鬼？混混？走私犯？欺诈犯？或者干脆地头蛇？反正，都是些不受待见的垃圾。”
说到这儿，她打住了。只有两个人的食堂恢复一片寂静，金属与玻璃的摩擦声格外清晰。安娜在开始用小铁勺子刮玻璃杯的杯壁，试着把最后一点液滴也刮下来抿掉。但是它拒绝爬到勺子上，又直直的落回杯底。安娜干脆把杯子倒扣在桌上，等待它滑到杯口。
“……而有一个职业正好能统一以上所有。”

安娜_伊万诺娃

她再次潜入了洪水，那散发着钢铁味儿，硝烟味儿，血腥味儿的洪水，只是这次，安娜发现了，纵使它表面汹涌澎湃，内里，最深处却是平静，缓慢流淌的。她应该为此感到安心吗？她不知道。
赌徒阿纳斯塔西娅最大的成就在于她不是赌徒。
不如说，她根本不是才能者。她走上的道路，从一开始就不具备成为才能者的任何可能性。
“安娜？想什么呢，不如早点睡，明天的指挥都靠你了。”
她看到了阿纳托利，他正在整理装备。
“明天不打。”
她的语气十分有自信，这引起了阿纳托利的疑惑。
“哈？为什么？从通讯频道截获的密信上不是有敌人即将出击的消息吗？况且根据侦查，布兵情况……”
“相信我？不会真的开战，我们只需要佯攻。”
阿纳托利——这个元超高校级雇佣兵的儿子盯着安娜看了几秒，然后耸了耸肩。
“听你的。如果有需要，我们随时可以出动。”
安娜挑了挑眉，示意他早点休息。翌日，按照安娜的部署，敌人真的不战自退了。这座城市仍然是她们的根据地，就像是之前无数次做到的那样，她再次粉碎了政府军的围剿计划。不久之后，她们收到了政府请求谈判的联络。
——校友会方面希望以赋予阿纳斯塔西娅“才能者”的称号为条件，结束这场俄罗斯境内，由她领导的战争。它们给出的称号为，“超高校级的赌徒”。
安娜笑了，笑得很大声，那大概是她这辈子笑过最酣畅淋漓的一次。
“可笑！如若将对手视作赌徒，那至少要有将赌局进行到底的觉悟！”
“我给出的筹码是我们的生命，你们押出的筹码是整个国家。这种程度的筹码我不可能接受，来吧，请继续下注吧，请认清楚，在你们对面的，可不是什么赌徒。”

“——我愿称之为革命家！”

安娜_伊万诺娃

“所以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因为革命失败了啊。”
“我啊，在听到十六先驱之一就在这里的时候，突然就有了满腔怒火啊。”
“可是下一秒就冷静下来了。“
“因为，仔细想想看的话。“
“那个导致生灵涂炭的，最混蛋的人…”
安娜干笑了两下，她看到小液滴已经爬到了靠近杯口的位置，马上就要落在桌子上了，她抄起杯子，仰头将杯子里的液体饮尽，这一系列努力似乎让她很满意似的。尽管这一切只是为了挂在杯壁上的，一点点小液滴。
“是我啊。”
大地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安娜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我不需要评价。”
“战争不应由当世的人来评价，如果你有什么要说的话——来给我讲讲你的过去吧，也算是扯平了。”
大地抬眼看了看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开口。
“我是孤儿院出身，不是正常的孤儿院。那是会用残酷训练给小孩子逼出才能的…生产基地。”
“把我领走的人是个收藏家，那个人说…我是他是最优秀的收藏品。”
“那这就是你的成就，啊？脑子有病的家伙不把你当人看，难道你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看？”
面对阿纳斯塔西娅的反问，大地再次陷入了沉默。于是她换了个姿势，坐直了。
“…被人这么说了都没有立刻反驳？那些人给你的影响还真是根深蒂固啊，这就是别人说你更像一台机器的原因？”
“不过，嘛…”
“——人不一定就比机器好到哪儿去。”
她端正地坐着，对于阿纳斯塔西娅这个一直以来坐姿都以轻松为上的人来说，这十分罕见。她难得地严肃，双眼直直的平视前方，视线像是穿过了大地，更穿过了后面的无尽宇宙。
“机器有那个部位损坏的话，更换零件就好了。”
“但人不可以。”
“阿纳托利没了眼睛和腿。”
“叶莲娜左臂截肢。”
“米哈伊尔聋了。”
“薇拉成了碎片。”
“维克多精神失常。”
“阿列克谢被开了个洞。”
“伊利亚成了筛子。”
“……”
“……”
鬼手大地就这样听阿纳斯塔西娅一条一条地细数着，他并不知道这些人名意味着什么，但他理解到，她正在将数十人，甚至上百人的生死状况挨个讲出来，她的语气就像是播报员一样，十分平淡，没有波动，总是维持在同一个低沉，清晰的声调。但是她没有稿子，她从脑子里，从心底里将这些无法抹去的罪抽出来，再度展现给自己。
“抱歉。”
安娜像是刚刚反应过来自己对面有个人一样，停下了自己这在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播报。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里面什么都没有，她这个动作是徒劳的。
“总之，我想说，你还活着。”
“你还活着，并且还要活下去，那有什么改变不了的呢，你看，你还活着，你还完整。”
安娜站起身，腿撞到了桌子，费了点劲，把椅子放了回去，像是微醺的样子——但这点酒精根本不可能让她喝醉。
“我要走到最后，我们还没死，我还活着，我还带着这份深重的罪孽，所以我更要带着这所有，这全部走到最后。”

“——这是我创造的地狱。”

安娜_伊万诺娃

尤里听到了叩门声，今天是这所赌场的休息日，按理来说不应当有客人上门。
“抱歉，今天休业，请改日…”
他打开门。门后是一位熟人。高个子的金发男孩眼神有些暗淡，虽然外貌有些憔悴，服装打扮也很平时大有不同，但尤里一下子就能认出这是米哈伊尔。
“抱歉。”
尤里用手势请他进来，但他只是摇了摇头，将手中的伏特加递给了他。这瓶酒的包装很精美，一看就是高档货，这座城市内不可能存在，只能是进口货。尤里对此感到疑惑，他打量米哈伊尔的这身衣服，也都是很高级的牌子货，虽然十分好奇，但他明白米哈伊尔听不到自己的话，也就没有问。
“老板您好，今天是来还债的，我之后和家人要搬去外国了。这瓶酒价值不菲，之前赌博欠下的费用应该能全部抵消，并且还有剩余。祝您好运，再见。”
说完，米哈伊尔举了个躬，径直离开了。尤里发觉他的语气与平日差别很大，像是刻意营造了两个人不熟悉的氛围。他看到街边有一辆高档轿车在等着接米哈伊尔，顿时明白了。根据过去米哈伊尔的自述，他的父母都是上流社会的人，平时在国外工作，他是被家里的老一辈带大的。因为工作极其忙碌，他的父母甚至几年都不会回来看他们——对米哈伊尔加入了革命军这件事更是一无所知。只有在大战爆发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儿子的事情，过来把他接走。
尤里关上了门，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最近叹气的频率比以往要高太多了。他打量了一圈这个赌场——这个在革命时作为秘密联络点的赌场。这房子内部很破旧，污垢已经让墙面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隐约能看见小孩子的涂鸦。尤里记得那是他五六岁时候画的，还因为这个被老爹打了一顿——毕竟他们没有刷墙的余裕。当时他觉得自己画的是几个孩子在明媚的阳光下快乐的玩耍，现在看，只是几个圆，几个火柴棍组成的不明图案，上面再蒙了一层昏黄的颜色罢了。
看着自己过去的作品，他冷笑了一声，这哪里是明媚的阳光，分明是黄昏。阳光即将褪去却未完全消逝，总给人以无望的希望。但谁都知道，会到来的，只有黑夜。
这座城市永远都是黄昏。
他带着那瓶酒回到了柜台，这瓶酒包装真的很精良，看上去完全是出厂之后的状态，根本没开封过。他拆开包装，将酒瓶取出，看了看瓶身上的贴纸——也像是从未被人撕下过一样，找不到破绽。他不抱希望地撕下包装——背面有字。
米哈伊尔没有忘记他们过去约定好的通信方式，将要留下的消息写在酒瓶子贴纸的背面，再将贴纸围一圈贴回去。尽管这样的方式能存留的信息量有限，但这已经是莫大的惊喜。
“先生：随后将随父母迁往德国，身份未暴露，德国民众对我国革命所知甚少，应较为安全，勿念。若有安娜消息，我会试图从国外取得联络。望有缘再见。望革命最终成功。”
读毕，尤里烧掉了纸条。
他将那瓶酒摆在了壁橱最高层的暗格里，目光再次投向了墙面上的那幅涂鸦。
这座城市永远都是黄昏，但人们期待着黄昏之后即为黎明的奇迹。

安娜_伊万诺娃

【End】
字数8120

小林_辉

！！！！安娜居然是超高校级的革命家！！
天啊，这个真的没猜到，怪不得那么有领袖气质！！
感觉革命应该是没有失败，或者是以安娜入狱为条件答应革命军的请求什么什么的……（胡乱猜测
顺便，我好喜欢尤里啊！！之后会有《尤里的复仇》么！（大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