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利_以维 于 2024-4-16 23:57 编辑
铺床的时候,我把床单掀出去,感觉它似乎比我想得要轻,一下就落平在床上。艾文已经做完了他那份布置的工作,现在把我的枕头跟他的一同垫在桌子和床垫的夹角里,腰靠上去,又开始写他接下的代笔工作——虽然你叫我说,那不如说是半被诓半自愿的,跟明码标价的“工作”没太大关系,全赖他其实是个好心人。他食指和中指夹着笔,在空中点两下,抬头看我。“你笑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好像是有笑容,并为此感到一点点僵硬。“没什么,”我说,抖开向那小卖部新换的被子,“我想到高兴的事情。这么答可以吗?” 一下子用力过猛,被子的上半截反过来,堆到一起。艾文盯着我,我就没办法继续把玩笑说下去。 哪有什么高兴的事能在这《囚人论破》里想起来——但我确实感觉到情绪比前些天、甚至今早都更轻松。一直隐隐盖在心口上的压迫感正在快速地消散,呼吸畅快了,细胞的欢呼大概就会自然反映到面上。精神上好像也清明了起来;但是这反而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大脑中的理性如此说,因为—— 艾文把笔收回胸前的口袋里,合上本子,整个人转向我。“维,你忘记了什么?” ……因为的确就是他问出的这件事,它让本来不该那么好抖的床单变得怪异地好抖了。它让我的动作变轻快了。它像一针甜味的毒剂,打进我的头。 “你真忘了‘失败’?”我想着他早上对自己当上超高校级以来的败绩的大盘点,下意识地转移话题,“就算穷举地记在了纸面上,也还是看得出你多自信。不怕没有经验参考,将来马失前蹄?” “是啊。不如说,怀疑自己的能力,就会什么都做不成——既然知道自己有这份才能,去施展就是了。”艾文顺顺头发,表情理所当然。但他没忘记话题进行到哪里——也是,和记者玩这一套,应该算我搬弄,“但你问我这个,说明你没选择忘‘失败’。你再不说,想被抽丝剥茧地问?” 倒也是。说话之间,我似乎已经剥离开对那决定和后果的感想和疑虑,能站在一旁,把我做的选择当作一种纯粹的客观事实来谈论了。心头仍然轻轻的。既好,又危险。 “我忘记了‘哀伤’。”我说。 艾文又盯着我看,但我看出这次更多的是震惊。所以我解释。“我想,从之前学级裁判上Mr.钟的反应来看,选择忘记情感类的选项,大概是抹去记忆中相关的‘感受’,而非连同对应的事件一起抹去、也不会导致就此再也无法感受那种情绪。对于我没有忘记的事情,嗯……只要我还有那些记忆,我会以对自己的了解,推导出我会感到‘哀伤’的那些时候吧。” “……所以你选择尽可能地保留情报?”艾文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低。 “就结果而言,可以这么说。” “那你现在,已经全都忘记了?难过的感觉?” “……我不知道。一时很难想。” 我继续去抖被子,把它拍蓬松,在砰砰声中想整理思绪,却一直有些无法集中精神。我能感觉到,相比起上次选择忘记的“童年”,这次记忆流逝的速度非常快。没有人能在目睹Mr.赫南德兹的处刑后保持愉快,但躺进“忘川系统”不超过十小时,我却已经不会再因情绪难以回想那些画面。我站在笼子里,仅仅是看着、听着,因为熟悉而在脑中自动接续下一小节的Por Una Cabeza的旋律。 我打了个冷颤。艾文揉揉膝盖想站起来,但坐太久有点腿软。我把手伸过去,他搭上;不知怎的,我顺势带他转了个圈。他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目光。 “想不想跳支舞?”我说,或者,我的嘴先于大脑说。 艾文似乎在飞快地分析。“为了什么?” 为什么呢?“就算在这里,搬房子住也算乔迁?” 他没说话。我想着该给这尴尬而不合时宜的邀请找个台阶下了,但他半晌投给我一个复杂的眼神,站定,搂住我的腰。“我不想跳女步。” 那无所谓,什么都可以。我握住他张开的手,向后撤腿,艾文就跨越身高障碍,滑出第一步。囚室狭小,我们几乎是在原地挪动,绕着一平米见方变换身位。“我们这是在跳什么?”我们的脸保持着距离,缓慢的旋转中,艾文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远,但我知道,他其实只在一步开外的位置。 于是我突然扣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近到胸前,他还没反应过来,顺势向后下腰。Por Una Cabeza的旋律从我的口腔中哼鸣出来;噢,我忘记他不要跳女步。
“这支曲子?”艾文轻声问我,“你确定?” 我点点头,没有说这些音符其实只是我的本能——上一次它出现的时候,一个好人在我们面前被血淋淋地撕扯成残渣:恐惧和哀恸伴随着这些旋律,永远提示我它是怎样一出悲剧的配乐。我们一步、一顿、又一步,手握在一起,贴在我的左胸侧、心脏外。我能感到他的手指在犹豫中收紧,而通过他收拢的手,我切实地发现了,自己是在颤抖。 ——如果忘记了哀伤、忘记了负面的情感,我是否还能做出能称得上是正确的、自己的判断?我不清楚。我为此在心底里感到恐惧。 我跳错了一步,别了艾文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我们的双脚间始终隔着一步的距离,要继续这支舞,就不能走近。于是我们只是继续在囚室里把舞跳下去,在摄像机那头无数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一步,又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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