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Words don’t come easy

修_张

他把阿麻里.赫南德兹从废墟中拽了出来。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甚至不敢再看被自己扛着的阿麻里，只得拼了命地向着人多的地方奔跑。

多亏了医生开的药物的影响，在那个怪异的药物喷洒下来后他除了体温升高和心跳加快外并没有别的影响。但和他一间房间的阿麻里并没有那么幸运，为了克制杀欲，阿麻里.赫南德兹选择了用刀刺向自己的大腿，解决了当时的杀意，却也因此导致了之后地震的行动不便，没能像他一样迅速找到适合避难的位置。

当最后的余震彻底结束后，他开始在废墟里寻找阿麻里的身影，却发现对方被压在一片废墟之下，右小腿被支撑房屋的钢架砸到几乎变形。

他看了看摇摇欲坠的房顶，如果不快点把阿麻里拖出来，接下来塌下的废墟也许会把他们两个人直接淹没，可如果这个时候强行把对方拉出来，就会牵动阿麻里身下，他的小腿也许会被钢架再次砸中，那条腿也许……

他想起之前和林妙妙独处时他会预感自己将要面对的现实和选择，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而且是以这种他绝对不想遇到的形式。

耳边全是水泥块落下和钢筋扭曲发出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清空了大脑，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拖着阿麻里从完全坍塌的建筑中脱身。

直到阿麻里被那些机械老鼠抬走之后，他也没有办法摆脱处在废墟中的那种情绪里。没有任何理由，他们遭遇了这场灾难，阿麻里永失去了右腿，仅仅是因为他们存在于这个监狱之中。

倘若他们真的罪大恶极，那也应该是让法律和正义去制裁他们，而不是用这种蛮不讲理的游戏强迫他去互相伤害，饱受身体和心灵上的折磨。这不是躲在自己的情绪里就能解决的问题，就算把一切都归为自己的错又有什么用，外界的恶意从来都不会因为他的自责和忏悔而减少半分。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这是他第一次开始不再讨厌自己，而是讨厌起这周围的一切，自相残杀的游戏也好，关押他们的监狱高天原也好，合作联盟和校友会也好，这个以才能衡量所有人的世界也好，一切都是那么令人生厌，自己却只能深陷于其中。

如果自己不是像现在这样软弱无能，如果自己还能有更多的筹码，或许就能避免更多的伤痛，不用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的人受伤，就能保护更多他希望保护的人。

在医务室确认了阿麻里的生命状态后，他罕见地没有直接回去自己的才能教师，而是回到自己的牢房之中，他突然很想找到那个曾经装有自己真名的红色信封，虽然里面的信件早在几个星期前就被他彻底烧毁，但如今他突然并不是那么抗拒那个名字了。

"就算现在的你再怎么讨厌我和家族所拥有的一切，你也会明白这其中所蕴含的意义和重量。"

"到了那个时候，我想你会做出更为正确的选择。"

脑子里不自觉地回想起安给他留下的最后的话语，他狠狠地摇了摇头，试图挣脱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却在看到桌上出现的一封新信件后瞬间清空了大脑。

信上的署名，正是他在第四次记忆回溯中想起的，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名字。

修_张

最后的记忆回溯远比他所想的要简短而普通，普通到只有两个问题，

你死前最想做的是什么？

生而为人，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活的？

前者的答案从来没有变过，但后者他从未找到过答案。

想回到黑曜石，想再为那个人调酒，想和她再做一次不会醒来的梦。

但梦都是会醒来的。

他作为修.张活了很久，但他从不曾遗忘自己到底是谁。

他是修.克莱姆，他是罪恶的余孽，是被雨露和毒药一同浇灌的杂草，是装满了的空壳，也是被扭曲的容器。倘若按照世俗的角度，他本就不应该被生下，但他还是安全地降临到了这个世界，他享受过难能可贵的爱，也体验过刻苦铭心的痛。

人活在世上必须负重而行，必须用那些联系和羁绊来约束和要求自己成为一个人，但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必须背负和承载的理由？更何况是他舍弃了自己的所有来换得这样的结果。

只有修.张才会拥有和期待着愿望，而不是修.克莱姆。修.克里姆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更不能将这样的想法用纸笔呈现出来。

作为修.张，他已经做完了他要做的所有事，也没有了继续牵挂的理由，而作为修.克莱姆，作为他自己，他想不到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写。”

“我想，如果现在让我回答一个自己必须活下去的理由，除了作为人的求生本能之外，我想不到别的答案。我不认为自己的生与死对自己或是对其他人言而有多么的重要。”

“说到底，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不可替代的东西，就像现在我被关进监狱，地球也不会因此停止旋转，世人会推选出新的超高校级的调酒师，只属于我的地方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人只有在背负着一些东西时才会感觉自己有活下去的理由，如果用妙妙的话来讲那应该叫……社会关系吧，因为会被周围人担心，因为自己的离去会让周围人难过，只有这些时候才会感受到必须活着的动力，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距离第四场雪菜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在自己恢复了最后入狱的记忆后，他便立刻将其汇报给了曾经询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的阿麻里.赫南德兹，彼时他已经开始逐习惯起驻着拐杖，但看着对方空荡的右腿，他依然会感到些许内疚。

听完他的回复，阿麻里的神情有些凝重"听你这么说……你现在有没有想寻短见的念头？"

想想前几天所发生的事，他摇了摇头。

"之前在尝试杀害赤座先生未果后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之后接受了医生的治疗之后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想法，但……感觉和前者不太一样了……"

"就算再次尝试去用刀割伤自己也会因为疼痛而停下来，也没有其他更加强烈的念头促使自己去自杀，而且……"

说到这里，他闭上了双眼。"因为其他原因……我想应该是没有了。"

听了他的回答，阿麻里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并拍了拍他的背作为一种鼓励。

"你现在没有这样的念头就好，至于生存的意义……要想找到每个人的生存意义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虽然困难完全没法理解你究竟经历过什么，感受是怎么样的，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

"那阿麻里觉得，什么样才能算好好活下去？"

“你要问爷是怎么认为的话……那底线是不要伤害自己，也不要伤害他人。更进一步的话认真对待自己跟自己身边的人。最后是努力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再为之而努力吧？不过这种问题的答案每个人可能都不一样，爷建议你多听几个人的意见吧。”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道："嗯，其实爷上面说了这么多，完全可以用‘努力爱自己跟爱别人’来概括嘛。当然，这里的‘爱’（love）指的不是爱情（romance）就是了。"

"……谢谢你，赫南德兹先生……但我认为，眼下如果我们还想好好活下去，必须要彻底逃脱这场杀人游戏，离开这座监狱才行。"

"虽然我暂时还想不到什么好的方法，不过……我想我可以去协助其他有能力做这件事的人。"

修_张

亲爱的修.张：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你会蹲在一个摄像头都找不到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拆开来看，毕竟你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哪怕我多次认为你的那些谨慎没有必要。不知道这里的生活能对你产生多大的改变，往坏点想可能你已经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那样我反而会高兴一点，毕竟如果你会这么想说明你已经变得聪明了一点。

在开始执笔前我就做过很大的心里斗争，过去在我试图与你分离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让你讨厌并远离我的决心，现在却还是执意挤出了这样暧昧不清的信件，想必会让你觉得我搞砸了一切，同时也不懂我究竟在想什么，我也不认为你必须要清楚这件事情才能存活下去。但出于我个人的私心与想法，我仍然觉得有些事情需要和你说清楚，哪怕你会因此记恨我。

毕竟，我不希望你成为下一个我。

我们的相遇并不是一场偶然，想必你已经十分清楚这一事实。迄今为止每当你试图打听我的事情时，我都会故意打岔或是直接逃避回答，但即便如此，你也没有因为我那可疑到发指的行踪和近乎命令的口吻而对我产生任何怀疑，而是选择一厢情愿地相信和继续加深我们之间的感情。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不可避免的原因：你的生存经验并不丰富，长期在那个家族的庇护下已经习惯了作为物品一样接受命令并执行的模式，并且而把这视作一种理所当然的生活状态，缺少对现状的怀疑和反思，只懂得一昧的接受，所以才会被我这种人钻了空子。但世界就是如此地不公却又公正，我利用了你的信任并得到了我所期待的结果，你也收获了渴望的联系与容身之地。在这个事情上我从未想过和你道歉，反正我们都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但我必须承认，人是会改变的。

最初我们都是一无所有的小屁孩，直到互相介入到彼此的生活时，我们才开始摸索着前进。因为你的存在，我被迫学会了怎么在不必要的时候收敛起自己的锋芒，怎么才能发自真心地笑出来才不会被你察觉，甚至我意外地发现，在我接纳你的过程中，你也给了一些我的意想不到的反馈。

就像是吸收污水成长的毒草某天突然得到了露水的浇灌，我从未想过在你身上获得帮助和支持，但你依然把这些东西硬塞给了我，我得到了太久未曾获得的善意，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受和反馈你，只能由此滋生出扭曲的感情。

我讨厌你在吧台内向我投来的的忧愁眼神，所以我会变本加厉地在你面前浪费和消耗自己，我厌恶你在半掩的门外看着我陷入泥沼，所以我企图用言语摧残你原本坚实的内心。我本以为随着我的态度逐渐恶劣，你会丢掉那份幼稚的善意和向我投来的怜悯，但直到你因为那个难以启齿的晚上将我推开，你也未曾改变过。

我与你所相处的过程中，你是最后剩下的那颗火柴，用微弱的热和光温暖了在黑暗中的我，也让我看清了自己身后的影子，于是我的想法改变了，我开始重新尝试去接纳和相信一切都没有我所想的那么糟糕，也在想方设法对你的善意进行反馈和回报。我本以为，只要我把自己所懂得的一切美好都授予你，只要让你远离那些悲伤和谎言，为你负担那些你没法负担的名声和荣誉，你就能变成你我所期待的模样，我也能从中获得救赎。

可那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在你把我推开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的想法有多么离谱，我就不应该抱有这种幻想，更不应该将这视为对我过去的弥补。

也许我和你一样，都会忘记我们只是同岁的小鬼，就算身份截然不同，就算我自认为自己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模样，自认为足以面对一切，但实际上我光是努力在黑暗中活着就已经足够吃力了，更别说带领一个更为懵懂无知的生物走向光明，何况你我都从未在阳光下生活过。

我们都是不完整的，就算拥有了彼此，就算获得了更多的东西，已经打碎的玻璃杯也没有办法再承受更多的水，只能任由他流出来。

如果我们不是从相遇开始就伤痕累累，如果不是在这个世界以这种方式认识彼此，也许我们能在毫无负担的情况下成为普通的朋友，做着我们这个年龄段可以做的傻事，但这终究只是不会存在的幻想，对你我来说都是如此。

但你还没有完全碎掉，离开我，你还有学会承受的机会。于是我做了最后一件错了，但不会后悔的事情。

这个世界依然如你我所想像的一般险恶，才能者与非才能之间的矛盾从未消除，而光鲜亮丽的大厦与阴暗的深巷本质上是一样危机四伏的，作为那个家里出来的后代你应该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管你我的意愿如何，不管你最后是选择何种道路，终有一天你将要一人面对一切。但你和我不一样的是，你还有更多的选择，还有可以远离纷争的未来能够选择。于是在纽约的事态变得更加糟糕之前，我选择了你带离这场战争，毕竟你说过，在一家普通的店工作，给客人调酒，听听他们的牢骚和抱怨，对你来说就这样就好了。

倘若是过去的我，想必会为你可以拥有的这些选择权而嫉妒到发狂，然后试图将你拖入和我一样的深渊，变成只能从痛苦之中汲取养分生长的毒草，但我不能这么做的。无论是你拥有的，还是你得到的，都不是你应该背负的过错。你也没有必要为我的堕落和过错负责。

我没有办法，更没有资格带你去走一条连我自己都没法前行的赛道，但我至少可以告诉你，我们之间的关系绝不是我在离别时所说的那样只有欺骗与谎言。就算与你的相遇也是一场安排好的戏码，我也打从心底里享受那段时光，唯一的遗憾大概是我还没来得及喝你最后为我调的那杯酒。

也许是我没有办法承受那杯尼格罗尼，但他真的很好喝。

最后，圣诞节快乐，这是你应得的。

E.B.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