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男人突兀说出这句话时,你正轻轻按下钢琴琴键中的中央C键,琴声中沉,音调精准。你持续敲着琴键以确认音准的动作不停,只是扭过头,望向仍然正坐在椅上、双腿交叠的男人,接过话道:“您是说,月球作为一颗星球,早在二十亿年前已停止一切生命活动那件事么?”
论及死亡,这是你不大愿意去触碰的话题。但今夜天气晴朗,男人所坐的窗边隐着点点星光,半轮月亮隐在云层下,它映照着男人的侧脸,将他的半边轮廓模糊,而另半边则隐在室内昏暗的灯光里,唯有他金色的眼眸在微微发着亮。
“人类的生命诞生不过一亿年,月亮则在比这更早的数十亿年前已死去。但在所有文明的留存中,月亮又始终变化着它的寓意,在我们的文字、音乐、绘画之中,它鲜明地活着。说到这个,芬恩,在你熟知的领域里,有什么能联想到‘死亡’的音乐吗?”
“如果您说这个的话……”这对你来说并不难,你不假思索,很快在琴键上敲下一段旋律,F小调,低音E,F小调,低音D。Di-es i-rae, Di - es il - la.
男人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似乎也感到这段旋律的熟悉:“我好像在很多电影中也听过这段旋律,比如……狮子王?”
你不由笑了一下:“是的,想不到先生您还看这个……”只是见他脸上摆起微笑,你便连忙又说,“这原本是出自天主教的诵经,名为《震怒之日》。描绘的是圣经中,末日审判时的场景。不过,在现代的流行媒体中,人们常将这段旋律与死亡所关联的契机,还是19世纪时那部知名的《幻想交响曲》中大胆引用了这一段旋律作为最后死亡乐章的隐喻,才由此出名的。”
“和我说说那部交响曲。”男人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他将身子微微前倾,手背抵着下巴,金色的眼睛眯起,这让他看起来柔和了一些,又或者,更像是一只在月光下翘起尾巴的慵懒的猫。
你不便多作联想,只是忙将注意力放回了自己的琴键上。对于自己的专业领域,你有足够的自信,能够侃侃而谈,你与他说起那部交响曲的作者埃克托·柏辽兹,因为一段注定没有成果的苦恋,而将自己隐喻入交响曲的作品中。你与他说起音乐的发展,在那部交响曲之前,交响曲仅是一种衔接音符继而描绘美感与高雅的组合,但在那部交响曲之后,音型与乐念也能成为一部交响曲的主题。音乐可以代表一个人物,一段故事,一种爱情,或是一场死亡。
“这部曲子一共分为五章,讲述的是一名艺术家因爱情而疯狂的始末。第一章的开头,先是从邂逅与梦开始的。”
你先弹了一段前奏,悠扬且漫长,仿佛那名青年艺术家正位于平平的草坪之上,乏味无聊,漫无目的。然后你的指尖开始在琴键间跳跃,那是故事的主角与他的心上人邂逅,爱情如火苗般灼灼燃烧。你的左手弹奏着一段切分节奏的下降长音,如同哀叹,你的右手却在节奏地敲击着低音,犹如心脏在胸口跳动。你在这里及时地补充,节拍的紊乱并非是你技巧的不纯熟(你当然相信男人不会这么认为),而是原曲便有着节拍的突然交叉,4拍,4拍,突发的5拍,继而又是长长的2拍,那正是柏辽兹的作曲巧思。而男人微笑颔首,表示理解。
“是的,就犹如恋情,起起伏伏,多有变化,难以安稳。”你无奈地笑着。
琴键在你指间舞蹈,你能轻巧地描绘出一片欢愉的情景。
“但事实上,这时的艺术家已然追求失败,深陷失恋的苦恼之中。这场欢乐的舞会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讽刺。”你冷静地宣判,指尖跃动欢快的旋律不减,继而,左手又在此时适时地插入一段突兀的音符,你解释,“他甚至在舞会上看到了心上人的幻影,以至于陷入崩溃,分不清幻想与现实。”
节奏骤然加快,如同癫狂中欲图冲出枷锁的暴雨,你扫了一遍音阶,最后落在一个重音,转而,却又弹奏起另一段悠然的乐曲。
你解释这是第三章,一段乡村主题的乐章。故事的主角回到了乡下,欲图获得心灵的平静。但音符渐渐浮躁,你没有继续讲下去,只是又一次弹奏了一遍第一章的某段音阶,此时,就连男人也若有所悟。
“他失败了,”他说,“他仍然忘不了所爱的人,是吗?”
“爱情,”你苦笑着,“那是浪漫主义开启的年代,也是人们已无法忽视心中的爱情的年代。”
“爱情。”男人复念着你的话,令你心头微动,但他只是仍在讨论当下的议题,带着一种浸入其中的慨叹,“但也远不止爱情。就我所知,为了美的自毁,也同样是浪漫主义不可或缺的一环。”
“……嗯。”你的指腹磨在白色的琴键上,“正如您所说,先生,这也是下两章的主题。……第四章乐章,名为,《断头台进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