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 -
其实,世界末日不是一朝所成就的。准备关上电视的时候,罗斯想起这样一句话。
比方说,一开始她所不以为然的那场发生在深海中的才能者杀人游戏导致了天之花冠的降临。她曾以为这就是末日应有的形状了,看着新闻中不间断放送的报道和不断更新的死亡数字,她也曾经写下三位数美元的支票,投进教区的捐款箱里。
签下字的时候,她还在想着,美利坚可真是被上帝所保佑的土地,这样大规模的破坏终究是没有落在她所在的大陆上。尽管这里有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矛盾,却总不至于无法被解决。
当时的她没有想到的是,其实末日的钟声或许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敲响了。
第一次不合季节的飓风出现在感恩节的弗洛里达海岸线,半个迈阿密几乎被风雨摧垮。密歇根湖在三月底由于特大降雨而导致芝加哥市内洪灾的新闻又一次将整个国家搅得一团乱麻。不过这些可都比不上大选掀起的风波,每天在电视台和辩论中争执不休的政客将所谓环境研究专家的声音挡得严严实实。最后,加利福尼亚通过公投离开联邦体后,亚利桑那的土地上长达数年的军事冲突,和高昂的军费逼得她的祖国不堪重负,最终无以为继。
直到几年后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人们已经开始逐渐适应这片南方的土地被诅咒了这个事实。从前的四季已经逐渐缩短为罕雨两季,有雨时总要冲垮淹没好不容易长出些样子的大豆和玉米,无水的季节却干涸到连野草都快被点燃起来。甚至不知不觉的,龙卷风的季节从三个月逐渐延长到了六个月,频繁的狂风和雷暴就是上帝对人类逐渐背弃信仰的惩罚吧。
罗斯有时想想,说不定人类早已活在地狱里了。
那日的风雨暂歇后,她下了车,看到远处被大树所压垮的小屋,曾经她和她的前夫也有那样一栋精致的小房子,甚至是一模一样俏皮的黄色。二十出头的她从油漆店特地挑选了这个能让自己眼前一亮的快活颜色,把上世纪九十年代时建造的木房子刷得整洁一新。那时的她体重还只有一百一十多磅,还有家可归。她和她新婚的丈夫在她精心搭理的花圃里接吻,他夸奖她是果然是如同玫瑰花一样的女人:
主啊,我溺水了。身旁的流水,果真为玫瑰水,果真为船只巡游,满溢而出的烈酒海?
或许他们不该买下河道边的土地,可谁又能提前预知到从未泛滥的小威河竟然也有决堤的一天?花光年轻人全部积蓄的木屋和花园就像是泡泡一样的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保险公司定损后抓住条款漏洞不肯予以赔偿,跨州的大官司一口气拖了将近十五年,终于在五年前拿到具体的补偿方案,但现在她能拿到手支票仍不足合同金额的十分之一。
罗斯和前夫带着他们两岁多的孩子住进农仓的时候,她曾经以为日子还会有转机。牧场的生活比起小镇更加枯燥无聊,但丈夫做牧牛工的收入始终还能算是填得上温饱。她开始终日忙碌于杂货铺,孩子的学校以及灶台之间,高中时候买的红色福特一开就是十多年,毕竟这是家里唯一还让她觉得耀眼的必需品。
听闻丈夫死讯的时候,她离第三个孩子的预产期还有不到两周。午后毒辣的朝阳透过谷仓薄薄的外壁,将罗斯也晒得坐立难安。她记得那天醒来的时候就感觉胸闷心慌,她全当是孕后期的不良反应和夏日欲雨低气压的作用。当她被农场主夫人开着车,匆匆送到医院停尸间的时候,她丈夫的身体已经冰冷了。
医生递给她一朵被装在保鲜袋里的野玫瑰,花瓣上的血已经氧化成深棕。她执着地掀开盖在丈夫脸上的白布,只发现一根树枝从他的左眼球处穿过,血肉模糊一片交叠在他们曾经在黄色小屋的花圃前共舞的记忆上。
“我很抱歉,您的丈夫好像被卷入了一场龙卷风中。”医生怜悯地看着脸色煞白的她,重新盖上白布后对她解释道——男人在被消防队发现的时候在那辆红色福特车的驾驶座上。车厢被路旁的枯树压垮,而树枝恰好刺穿了他的脑干,没有留给救护人员任何努力的余地。
回忆里的死亡通告出现在她的意识里。罗斯看着远处带着边牧犬正在悠闲散步的追风者——多萝西似乎与世隔绝一般行走这片被暴雨冲刷过的土地上。周围的萧瑟的断木败瓦始通通被她略过,只留下那片散发着绚丽色彩的天空倒映在她的世界里,明明只是几步之遥,却更像是伸手也触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
好像她和那片云彩,那阵风,脚下的土地才归属于同一个空间。
于是,她听到自己脑海中某根神经绷断的声音。
“为什么你们不能拍拍我们呢!?”
她哭喊着对追风者尖叫到,突然发难惊得黑发女人执烟的手都抖了一下。正在检查仪器的乔和罗伯特都怔住了,不知是没想到罗斯会对多萝西这样说话,还是没理解罗斯想要表达什么。
“为什么?你到底想要记录什么?”中年女人向着多萝西的方向走了几步,一旁原本乖顺的Toto都竖起了耳朵,“你觉得这些东西很好看吗?明明只不过是云,是雷,是风……这是灾难啊!
“你喜欢这些东西吗?那你知道你喜欢的这些东西毁了多少人的生活吗?”
“想拍吗?如果你们想拍风真正留下的痕迹,就来拍我们吧,就来拍拍这片土地吧。”罗斯一把夺过罗伯特手里的相机,毫无章法甚至没有聚焦地疯狂按下快门——被冰雹砸焉的玉米秧苗,被连根拔起的树木,奶牛的尸体,还有破损的路面都被记录下那抖动的,模糊不清的状态。
时至今日,她仍旧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被拦下的。从社会道义上来讲,她绝不应该对多萝西发火,如果没有多萝西和她的下属,她或许也会被那场龙卷风带走,或许她的孩子也会被那场龙卷风带走。她应该算是自己的恩人才对。
然而,罗斯看着那双风轻云淡的眼睛,却无论如何都没法把感谢说出口。
乔和罗伯特似乎是害怕罗斯再次发难,也可能是出于纯粹的善良和好意,在回程的路上一左一右地对女人说了很多宽慰的话。他们还提起多萝西把风暴预警的时间又提前了三分之一,又提到如果不是她和她父亲搭建的全新灾害天气系统,专业数据,消防和救援系统之间的衔接还原始得出奇。
期间,多萝西那辆哑光黑色的风暴拦截者五号似乎再也受不了他们在交通法规范围内的行驶速度,变道加速后就疾驰而去,快速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至此,尽管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罗斯却非常坚持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她知道,原超高校级的追风者本人对这些所谓的善行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平淡如常的神色,并不会为可怜女人的一生有什么动摇。唯独在闯进龙卷风里的刹那,她才有那么片刻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