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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 【出题篇I】 『♯离群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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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代表

【超囚人级的编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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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30 00:12: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Outlier_Cover_adjust.jpg





「She's got a suitcase full of big dreams

「She's in a city full of bigger lies

「He's Shinjuku James Dean

「Keep on living but you’ll never leave alive






Image Song: MAN WITH A MISSION- Dead End In Tok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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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囚人级的编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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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30 00:19:40 | 显示全部楼层


[01]






  “广播体操时间”结束之后,屏幕里那个讨厌的女人没有去用早餐,而是去了操场,就像在这个愚蠢的环节开始之前,她每天早上的行程一样。我一边把茄汁黄豆往嘴里送,一边看着她将头发束成马尾,靛蓝色的挑染跟棕发从她的头顶一同垂下来。塑料叉子是温的,茄汁黄豆是热的,但美中不足的是,配菜的面包是冷的,也没有给我刀子。我将面包按在黄豆的边上,看着红色的茄汁慢慢浸染奶黄色的面筋。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烦躁了起来,丢下叉子,抓住面包,蹭蹭将它拆成好多块。
  
  在我肢解面包的时候,电视机里的女人已经开始晨跑。她的脚步十分矫健,踩在塑胶跑道上时却发出远说不上清脆的闷响。我看着她规律的动作,心理想着的还是“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还能这样毫不在意地定时锻炼,是不是脑子哪里少了根筋”,或者“表演欲望可真强盛呀,这就是演艺圈吗?”,又或者“这样是在为杀人而做准备吗?好像埃勒里·奎因会写的角色”下面玩什么花样呢?这些评价好像每一个都对头,又好像没有一个是正确的。
  
  当然,我敢放任自己的思绪奔驰,本质上还是因为主观的评价没有正确与错误之分。对,以上内容都只是我情绪化的臆测使然。我猜女人是在透过这种方式为自己的身心建立一种秩序。毕竟在全天候24小时拍摄饮食起居的环境中,人若不做些什么来确立自我,身体和精神都很容易发生变异。关于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不过,“为自己的身心建立秩序”这段话是原封不动地从书上抄袭来的。
  

【这么看来,这些囚犯简直就像是笼子里的小白鼠嘛。】



  
  ——我原想这么说,但我立即修正了这个比喻。这个形容实在是太烂大街(Cliché)了,这年头连小学生都不会这么写。职业病发作,烦躁感愈发剧烈。一大早就诸事不顺,是不是因为神明已将我弃之如敝履?话说回来,我为什么在用“神”这个比喻?
  
  不管了,我今天之内都不想看下去了。于是我抬起手来:
  
  “电视,切换到——”
“——啊不行不行,不能换台哦。"

  
  随着咔哒的解锁声,护工恰如其分地入侵了我的房间,一把抓住我的右手。语音指令只录到一半便被打断,换来了智能电视一句一点都不智能的“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您能再说一次吗?”
  
  我用力咽下口中的面包:“我为什么非得看这种节目不可?”
  
  她拨弄着我的腕带,挤出一个尴尬的微笑:“这是‘先生’的要求,我猜应该是治疗的一部分?我猜……当然,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实在不喜欢的话,或许我可以跟先生提提意见……”
  
  “倒是不必。”我砸向背后的枕头,“我也没有……那么不喜欢。”只是讨厌罢了。不过我说的讨厌指的是节目,倒不是讨厌先生。
  
  护工没有继续说话了——或者应该说,她可能是在为不用与我继续争论而感到高兴。她拿起放在推车上的扫码器,在我的手环上按了一下,又问道:“你昨晚睡得好吗?”
  
  “做了噩梦。”
  
  “噢……”
  
  她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视线开始飘移,或许她是在期待我会说一些类似于“很好啊”的话。很可惜,我今天没有与人为善的兴致。我把视线从护工身上移开,转移到电视屏幕上——女人的褐发耀武扬威地在她的后脑勺晃来晃去,发尾恰好扫过她的后颈。此时,镜头突然拉近,我得以清楚地看见女人的项圈与发根之间的一小截皮肤。
  
  女人的后颈镶嵌着一块墓碑
  
  那是个精细纤巧的纹身,与女人的野性气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违和程度堪比给美洲豹穿上塑料雨衣。墓碑的下半截埋没在颈环里,而裸露的上半截用留白的方式和纤细的衬线体勾勒出一个名字:

  
“玛丽亚”。



  
  ……好个烂大街的俗名。
  
  不知为何,我有些失望。当然,被埋没的下半截里或许有这个女人的姓氏,如果她的姓搭配上名字能解读出另一种意思来,那我对这个名字的评价会提高不少。话说回来,每一个纹身都代表了一个故事,这也已经是极具代表性的老梗(Cliché)了。纹在墓碑上的名字应该是在暗示,对方已经是死人一个——可能是恋人,也有可能是儿女,如果是父母的名字我倒是会很吃惊,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是全人类的共识,实在没有必要再特意打上产品认证标签。
  
  “■■老师?你这是怎么了?”
  
  护工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于是我歪过头,说:
  
  “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被绑在电椅上,颈动脉上插着放血管,血液一点一滴地流出,逐渐填满整个瓷砖地面。灯光闪烁,放克音乐回荡在整个房间里——你怎么看这个梦境的寓意呢?”
  
  原本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让她别再来烦我了,没想到这个护工却一本正经地回复道:“我会记下来的,或许待会儿你可以跟医生谈一谈?”
  
  “……哦,好吧。”
  
  我就像是被拧上的水龙头一样,突然无话可说。接下来护工给我量体温、记录血压血糖,而我则努力不让她进入我的视线范围。这间房间过于狭小了,无论我的视线转到哪里,都能看见以下物品中的任意一种:护工的发际线、吃剩的药物、桌面上摆着的参考资料和电脑、写到一半的笔记、还有电视屏幕上里的拉丁裔女人。
  
  ——都是我讨厌的东西。
  
  光看我这幅尖酸刻薄的模样,或许有人会以为我跟电视里的那个女人有过什么深仇大恨。很可惜,现实中并没有那么多机缘巧合。我与那个女人素昧平生,除了她的才能、她的刑期和她的囚犯编号以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我猜,这个女人要么在很久以前就锒铛入狱,要么就是在我睡得天昏地暗的那些日子里完成了从出道到入狱的成就。假如我没有住进这个地方,或许我已经将她的人生经历吞进肚子里消化,当成文字的养分,可惜我的医嘱中有“禁止上网”这一条。我的猜测是,只要我开口询问,护工就肯定会告诉我关于女人的事情,但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打听自己单方面讨厌的人的信息,就跟让一个讨厌虫子的人去搜索虫子的图片没什么两样。
  
  就在我的大脑不断吐出没有营养的废话时,屏幕中的女人停下了脚步,看起来,她的锻炼是要告一段落了。此时时间不过六点半。女人走进更衣室,摄像头随之切换到更衣室中的那一个。她从毛巾柜中取出毛巾擦干了汗,接下来简单冲了个澡。这一段我没有看到,因为我尴尬地移开了视线。等我再看向电视时,女人已经换上了与之前毫无二致的衣物,将浴巾丢进回收用的篮子里。
  
  也就是在这时,女人抬起眼睛,看向了
  
  为了不让一旁的护工起疑,我假装自己是因为贫血而发抖。
  
  女人没有开口,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有锐利的视线笔直地刺向了我。我动弹不得,就这样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全世界的观众就这样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接受银色的无声的质询。她为什么要看我们?她想表达什么?控诉吗?就跟其他囚犯一样痛骂节目组、痛骂我们这些观众吗?“开什么玩笑,明明先做错事情的是你们!”——每当有囚犯在采访间大放厥词,我都想这么说。
  
  女人的视线牢牢地锁定在摄像头上,双腿则朝门外的方向迈步。在她走到门边、凝视即将因为人类脖颈的生理构造而中断的刹那,女人终于主动移开了目光。然而我却没有因此而获得丝毫喘息的空间。就在女人移开目光的刹那,摄像机也动了,画面切换到另一台摄像机上,而女人移开的目光又恰好落在后一台摄像机的镜头上,那双银色的眼睛仍看着我。女人缓步走向主建筑的西边,摄像机镜头不断切换,追逐她的身影。女人挨个打量着摄像头,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表情都没有浮现。
  
  没有愤怒,没有轻蔑。没有焦虑。没有喜悦。没有评论。没有装腔作势。没有极力隐瞒。她只是在“看”而已。然而被那目光一瞧,我却只感到被剥了个精光似的屈辱。
  
  “好恶心……”
  
  我喃喃道。打从我第一次从电视上看到她开始,我就讨厌这个女人。她绝对是个危险人物。这个女人如今身处太空监狱,我们的人生除了这四十二寸见方的屏幕外,恐怕不会再产生任何物理性的交集……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止不住地感到浑身不舒服。
  
  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
  
  “——好了,”护工将放在我膝上的餐盘收走,餐盘上还有我没吃完的早餐,“检查完成了。十点钟的时候您跟医生有约。在那之前,老师先好好休息吧!”
  
  我听见房门上锁的声音,脚步声,然后是推车滚轮声,全部逐渐远去。直到现在,我才想起我连那个护工的名字都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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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30 00:25:08 | 显示全部楼层


[04]





  “——那么,来谈点别的事情吧:你之前提到的‘心事’,指的究竟是什么?”
  
  上午十点零二分,我坐在咨询室的沙发上,接受从天窗中洒进来的日光的洗礼。医生坐在我右手边的扶手椅上,进行例行的问询。他今天换了个牌子的古龙水,量喷得有点多,可能接下去有个约会。
  
  我喊他“医生”,但我其实并不清楚他究竟是主治什么的医生,又曾经治愈过多少病人。我只是被“先生”告知,这个男人有着什么什么超高校级头衔,说不定能帮我一把。至于具体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事到如今也耻于去问。
  
  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那就是我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医院,至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医院。
  
  这个地方是所谓的“才能者康复中心”,专门收留因为“某些原因”而无法活用自身才能的人。依我个人见解,它的性质跟流浪动物收容所差不多,区别在于流浪动物大多都逃不过被人道毁灭的命运,这个地方则会想方设法地让你活下去。
  
  康复中心的理念是,像我这样的人的才能并不是消失了,而是沉睡了;我们只是病了,而不是残废了。只要提供合适的环境,迟早有一天我们就会像是从假死状态中苏醒过来的水熊虫一样重振旗鼓,像从前一样发光发热、服务社会。听闻这种理念似乎很受“上面的人”的赏识,因此这间康复中心不缺资金,甚至连选址都无视地皮价格,定在了海边的度假胜地。
  
  “如果不在这里工作的话,普通人大概一辈子都住不起这种地方哦!”在我住进来三个月之后,护工小姐曾私下跟我聊过这附近的房价。当然,即便是超高校级,病患也得自掏腰包付治疗费和居住费。不过这年头才能者待遇优渥,也大都会为自己的才能投保,零零总总的费用减免下来,即使是像我一样完全脱产,只靠旧作的版税过活,也还是能在这里赖上好几年。
  
  因此,与其说这里是医院,不如说它是个南洋小岛度假村还比较妥当。这个地方的室内装潢像极了高级宾馆,到处种满了绿植,甚至还有一片私人海滩。要不是这里处处充斥着一股腐朽的气息,闻起来像是安宁病房,我可能真的会认为自己是来度假的。
  
  我转动脖子,看向窗外——窗外是一大片沙滩,沙滩之后是海洋。但今天天气不好,大海也呈现出一种经过污染的蓝灰色。很衬我的心情。我想起《囚人论破》里的那个女人,便低声回答:“很难说。”
  
  “是吗?”医生哒哒地敲着手中的平板设备,“是什么让你这么想?”
  
  “就是……哎,”我搜肠刮肚,试图拼凑出能准确复述我所遭遇的事情的词汇,“医生有看《囚人论破》吗?”
  
  “……有看。”他的回答不知为何迟了半拍,紧接着又露出微笑,好像要掩饰自己的反应迟钝似地回答道:“应该说,现在要在这地球上找出没有看《囚人论破》的人才比较难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解读他的情绪:“里面有个女人,12号囚犯——”
  
  “12号?哦,啊。他怎么了?”
  
  医生为何要用男性代称指代一个女人呢?我很不解,但还是继续说道:“这事情很难解释,但简单来说,她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医生点了点头,在平板设备上敲击几下,继续问道:“能说得再详细一些吗?”
  
  “就是……哎,我说不好!但总之看到她我就来气吧。”
  
  这种支支吾吾的感觉让我感到羞耻。我曾经是以搬弄文字为生的人,也自诩描写精确妥帖、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析一切场景,此刻却没有办法将自己感受重新编码转译成人类能够解读的语言——我的确是病了,绝症。
  
  “你们认识吗?他应该不是你那个世代的人。”
  
  我将手指埋进发丝之间:“不,不……我不认识她。在《囚人论破》播出之前,我从没见过她。”
  
  “那么,是他在这档节目里做了什么你不认同或者不喜欢的事情吗?”
  
  “也没有特别做什么,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已经讨厌她了。但如果是今天早上的话,那就是她一直盯着摄像头看吧。”
  
  医生“噢”了一声,右边的眉毛跳了一下,就好像是在质问我:这行为哪里特别了?我放开自己的头发,看着自己的双手、手上的留置针,还有浮肿的青绿色血管:
  
  “被一直盯着看,谁都会觉得恶心吧?”
  
  “可是,艺人看镜头应该能算一种本能吧?我倒是觉得,在这档节目中,入狱以前经常上节目的超高校级都很有镜头感呢。”听他笃定的口吻,就好像他以前接诊过许多演艺界人士。是啦,我不否认演艺界的金碧辉煌,就像《保罗事件》的主人公,离家出走只是为了感受歌剧、艺术与上流生活的美丽。只是医生,你究竟是来跟我辩论的,还是来给我治疗的?
  
  “不,医生,你不懂……”
  
  不知为何,我没有把话说完。他看着我的眼睛,在我不情不愿地移开视线之后,又追问道:“那,你能为我多解释一下你的想法吗?你是怎么想的、又为何这么想?”
  
  “……”
  
  “你突然不说话了,是有什么心事让你停住了吗?”
  
  “……我不知道,这很难解释。”
  
  我喃喃道。真是吵死了,蠢男人,要是我知道该如何解释一切——解释我所有的行为和想法的话,我根本不会还住在这个地方。但是我没那么说,因为这样是不恰当的,而且我想这会让他难过。所以我最后说的是:“……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等你好起来之后,”一个敷衍的停顿,“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你已经有进步了。”
  
  “嗯哼。”据我所知,我住进这里的理由是失去了写作的能力,而你不能替我写作。
  
  而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怀疑,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让我重新写出作品来了。
  
  我让颈骨嘎吱作响,将头昂到极限。天窗外边乌云滚滚,光线并不刺眼,我的眼眶干涩无比,但我的胸口却像是穿了件鲸骨束腰一样无法扩张。在我的眼角里,医生的五官被沉闷的日光抹开、失焦了,但我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态度。下面玩什么花样呢?姨妈带我上教堂的时候(我不信教,所以弥撒的时候好几次我都睡过去了),我总是会看着那些高喊“哈利路亚”,还会跟人一起唱赞美诗的神父思考,为什么他们总是有信心自己能够打动——乃至拯救别人的心灵?有问题的只有我,还是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都对我隐瞒了许多重要的事情?医生的指尖在电子屏幕上飞舞。从我的角度根本看不到他究竟做了什么,但我希望他没有在我的病历上写下“患者拒绝治疗”。
  
  是这样吗?我没有出声的欲望,却渴望听见他的下一个问题。说来奇怪,我好像被两种同时存在的想法撕裂成两半:有些时候我只希望他不要干涉我的想法,只要跟康复中心汇报我“进展顺利”就可以了;但更多的时候我好像渴望告解,发疯似地渴望他再问我一些问题。
  

比如说,我觉得那个女人是有意长时间盯着镜头看的。

  

  但是我说不出口,因为这话无凭无据,难以服人。若我讲了,医生肯定会像方才那样驳斥我的感想吧。换成别人可能就不一样了。“先生”会帮我把我讲的话记下来,再在我都已经忘记了这些事情的时候将这些笔记寄给我。
  
  然后,如果是“他”的话……
  
  “■■,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医生的视线从平板上离开,逐渐上移,“请尽管说出来,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我撇过头去,看了一眼时钟:这不是还有五分钟嘛,真是个守时的男人,赶场子似地要与下一个病患相会。我知道这代表着他很专业,但从另一种角度来说,这也能说明,我不过是他,不是吗?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囚人论破》那档节目的囚犯。他们也需要走进所谓的“采访间”,对着镜头说上一段时间的话。一旦打开话匣子,好多囚犯都会来不及在五分钟内说完想说的话。人类果然就是一种有倾诉欲的生物。
  
  除了一个人以外。
  
  十二号囚犯在采访间里从不说话,只是坐着,只是看着



  
  “我……”
  
  我张开嘴,舌面在不知不觉之中布满了铁锈味,昨晚的噩梦跟快速闪烁的灯光又一次在我的眼前闪现:“……我已经没有什么想说的了。我想我现在很好。
  
  很好,医生说,谢谢你的配合,我们下周继续,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
  
  他收起平板塞进包里,惯例叮嘱了几句,便匆匆地离开了咨询室。我仍坐在沙发上,看着灰色的阳光,灰色的海,灰色的眼瞳。我站起来,抚摸着灰色玻璃上的倒影,然后一拳揍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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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30 00:29:48 | 显示全部楼层


[09]







  中午,我在病房里看着一片空白的文档发呆。
  
  它的名字是“新建文档78”,字节数是0,而它已经保持这样的状态一周有余了。屏幕的外框贴满了彩色告示贴,每一块告示贴上都写着几个零碎的单词——可惜补丁打得再多,也没法让空无一物的主体产生质量性的改变。从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当中,我只能提取出一个并不完整信息:我好像是打算写一个关乎赎罪的故事,主人公为自己的罪行所恼,在世界各地寻求赎罪的方式,在此期间发生了杀人事件,而主人公也遇上了跟故人极为相似的嫌疑人……看着它们的时候,我的双手还放在键盘上——长期使用的键盘通常很容易沾上污垢,可是这块键盘却光洁如新。
  

【有些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跟什么东西较劲。】

  

  我打出一行字,沉默了十二秒,按下删除键——这个开头蹩脚至极,更重要的是,它跟我以前写的东西实在是太过相似了,即便我执意保留,也会在改稿阶段会被“先生”无情地删除。“在前几部作品大卖畅销以后,您似乎就开始走进死胡同了,”我几乎能看见他皱眉的模样,“■■老师,这样不行,总写一样的东西,会让读者审美疲劳的。”
  
  先生的意见是正确的,先生的意见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正确的。我不断地道歉,并承诺自己一定会返工。我站起来的时候碰倒了咖啡杯,白色的瓷杯摔碎了,在咖啡店的木地板上洒下大片的瘢痕,整间咖啡厅的人都在看着我们。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但先生只是摆了摆手,叫来店员把地面收拾干净,又要了一杯新的咖啡——这回是冰咖啡。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柔声对我说道:
  
  “我相信老师只是暂时状态不好,只要调整过来,就能恢复。别担心,截稿日还有两周,您还有时间寻找灵感。是您的话一定没有问题。因为这就是老师的天职、老师的才能啊。”
  
  ——可是,如果我以后再也写不出来了呢?
  
  那天我没把这个问题问出口,而我的脚背上至今都残留着咖啡烫伤的痕迹。现在想来,或许我最害怕的莫过于从自己的责任编辑口中听见那个单词:
  
江郎才尽。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冷汗涔涔,把《新建文档78》拖进了回收站。我去浴室洗了把脸,当我走出来时,恰好看见电视又切到了十二号囚犯的跟拍镜头。真是触霉头,竟三番五次地看见我不想看见的人。
  
  在我“工作”的时候,至少康复中心允许我把电视调成静音模式——这还是我跟护工、医生、以及楼层负责人据理力争出来的结果。住进这里的头三个月里,我甚少与人争辩,或许这件事在他们的眼中算是某种进展。话说回来,为什么“先生”硬是要逼我看这档节目?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发条橙,想起亚历克斯。当他被绑在椅子上,强迫接受厌恶疗法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呢?
  

“人们总将发条橙归类为反乌托邦的杰作,但其实它不过是个关乎成长的故事而已。”

  

  我坐回床上,看着电脑屏幕变暗……有些时候,我还是会想起“他”,一个我无法叫出名字的男人。嗯……他的外形令我想起亨利·梅尔维尔,暂时就叫他H.M.好了。H.M.是我的初中学长,跟我一样是“图书馆怪客”,最喜欢的作品是薇拉·凯特的《保罗事件》。我们初中的图书室很小,也只有我们会来造访。H.M.以学识见长,每周都会给我开书单,在我读完之后还会发表许多独特的评价。比如说《发条橙》,那是我们相识第五周时的读物,那本书我初读时只觉得有些倒胃口,可他却能滔滔不绝上好几个小时。
  
  “你读的是美国版的。”当时他直接把阅读器从我的手里抽走。我连声抗议——我还没读完呢!可是H.M.只是耸了耸肩,把阅读器丢回来:
  
  “别看被阉割过的美国版了!那根本是曲解了作者的原意的垃圾。你知道吗,在美国发行时,发行商删去了最后一章。”
  
  那又怎么样?——我低下头,发现原本的《发条橙》已经从我的内容库中消失了,H.M.重新买了一版新的。
  
  “原本应该是有第21章的,”H.M.说,“在第21章中,亚历克斯幡然醒悟,认为自己应该回归正常人的生活,结婚生子的。”
  
  他停了下来,好像在等我问“为什么”。于是我问道:“为什么?”接着H.M.满意地回答:“因为出版商们认为第21章是画蛇添足,美国观众不会买账的。”
  
  我放下了手机。现在H.M.解说欲正旺,正眼巴巴地期待我去接话呢。于是我接了他的话:“原因是?”
  
  “我亲爱的华生,你得结合当时的历史环境进行分析。《发条橙》发行于1962年,想到什么了吗?”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我觉得这里装个傻会比较可爱。于是H.M.心满意足地继续说道:“在假装只有两个对立理念的叙事之中,要团结‘我们’,自然需要不留余力地塑造出一个‘他们’。而亚历克斯这个角色在前20章中的行动,恰好反应了人们假想中的‘礼崩乐坏世界中的下一代’与‘遭到权力者改造’的形象。因此,仅看前20章,亚历克斯就能成为一个符号,一个英雄。对!美国发行商删掉最后一节,只是因为他们觉得没有人再愿意看到英雄毁去自己被称为英雄的原因,他们不愿‘英雄’背弃人们的期待。即便亚历克斯是个混账。”
  
  “可是,如果加上最后一节,这部作品就不会获得如此之多的赞誉了不是吗?我是说……”我快速翻过导言,“起初,英国版好像卖得不怎么样。”
  
  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安东尼·伯吉斯是绝对成不了超高校级的作家的。他太老,太不受欢迎,太过另类。
  
  “我知道,你总是这样,”H.M.装模作样地对我伸出手,“但重点是,你难道不觉得,围绕着《发条橙》的删节争端,就像一面镜子,反应了我们现在这个社会的状况?”
  
  “你指的是校友会合作联盟?”
  
  H.M.神秘兮兮地竖起食指贴在嘴边:“嘘!有些事情不该大声说出来。在升学评定这个节点上,我们都不想在自己的档案中留下不良记录,对吧?”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自我审查这一套了?这不是与你几个月之前所讲的冲突了吗。”
  
  “你听说过塔基亚法(Taqiya)吗?”
  
  “……H.M.,”我真诚地说道,“有时候我觉得你只是个空想家,但有时候我觉得你可真是个天才。他们应该选你当超高校级的诡辩家,以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能改变这个世界。”
  
  H.M.腼腆地别过脸去,不过紧接着他就轻快地笑了出来。H.M.并不英俊,脸上有暗疮和粉刺,牙齿也有点歪斜,但他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能把最荒唐的愿景讲得头头是道。现在想来,那时候的H.M.就像意气风发的盖茨比,除了对社会现象大放厥词外,有一次他还对我说:“我有一对表妹。她们两个人我都爱,而她们也爱着彼此,而我的梦想就是左拥右抱。”至今我都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他说,■■你知道吗?巴西是世界上唯一承认三角家庭的国家,或许我们有一天会移民过去。
  
  单独将句子抽出来看,这些话语称得上惊世骇俗,但是当H.M.站在你的面前,看着你的眼睛侃侃而谈时,他说的话就宛若真理
  
  说起来,很多人因为我和H.M.常常黏在一起,而擅自认定我们是一对,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可我们从来不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面。在我把H.M.的事情写进小说、拿去投稿时,我连H.M.家里有几口人都不知道。

  就此看来,我的确是个对周遭环境漠不关心的人。而发条橙和H.M.都已经是一年多……还是两年前的故事了?
  



  或许是因为感应到我坐在床上、而非书桌之前,智能电视取消了静音模式,我又听得到节目的声音了。


  
十二号囚犯在哼歌。



  
  从画面左上角的跑马灯来看,现在出现在画面中的是十二号囚犯的囚室。她脱下外套扔在床上,没有看向镜头——这对我而言不吝为一件幸事。要是她再瞪着镜头看,我恐怕会忍不住往她的脸上砸遥控器。不知为何,她的囚室跟我的房间十分相似——我这么说的意思是,区别肯定是会有的:我这间房间里几乎没有坚硬的物体跟锐利的转角,一切都裹着软绵绵的泡沫塑料外壳,摔打起来一点都不疼。但十二号的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是冰冷的。
  
  十二号哼出一段陌生的旋律。当她抬起手臂时,我能清楚地看见她紧身衣底下的肌肉线条随着音韵与节拍而产生收缩与变化,就像是观察鸟类拍打翅膀。她转身,踏步,向前伸手,好像是想在半空中够到些什么——握把,把柄,一只手,我猜。突然之间,旋律中断了,女人歪着头,脸上露出了不知该说是困惑还是苦恼的神色:
  

  
“……这不是还记得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话,我听见的内容与口型对不太上,想来是女人所说的话经由同声传译,转变了我所听得懂的语言。接下来她又试着做了几个动作,囚室顿时变得十分拥挤。显然,这间豪华套房般的囚室并没有办法容下她所有的舞步,这个事实甚至让她的动作也变得滑稽可笑了起来。我禁不住发出恶毒的干笑。此刻83亿观众之中,一定也有许多与我一样对这一幕大笑出声的人。我想,任何百分比乘上83亿之后都不会是个小数目。
  
  当然,女人自己没有笑,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接下来,她的动作开始产生变化。如果说方才她的动作给人一种苍劲有力、抑扬顿挫明显的印象,那么,她现在的动作则更为柔和而连贯,就好像是在轻柔地抚摸着一道连续而透明的曲面。在她伸展躯体时,她的那头长发、还有挂在她身上的身体链也随之飘扬在空中,看起来就像是一滴墨水滴入水面之后,泛在水面上的涟漪一般。说来奇怪,单看着装细节,这女人的打扮实在令人八竿子摸不着头脑。天底下哪有人在运动裤下配恨天高长靴的?但这身怪异的搭配放在屏幕中的这个女人身上,却又莫名地和谐。
  
  “……”
  
  不知怎地,我突然有些笑不出来了。

  我将视线从女人身上移开,在她的囚室中打转。从摄像机能拍到的部分来看,绝大部分的装潢跟其他囚室一样乏味,衣橱里挂满了一样的衣服。唯一让人有些在意的是——对了,书桌上丢了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白纸,上面好像还写了些什么。
  
  对了,这个节目好像是有个叫“粉丝愿望”的机制吧?前几天似乎有人给全监狱的人都寄了信,我记得女人就是在那个时候拿到这张纸片的。
  
  “……这样什么都看不到啊。画面能放大一点吗?”
  
  我忍不住出声说道。下一秒,镜头便应声拉近——没想到智能电视竟然在这种场合派上了用场,这或许能用在我以后的作品里。可是现在这并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我最关心的是——重点是,那张被随手丢弃在桌面上的纸片上,工工整整地印了一行字:
  


  
「第三年」 的暴动因你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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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囚人级的编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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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30 00:35:33 | 显示全部楼层


[13]



  



  我都忘了,今天是先生来访的日子。在他拿着公文包出现在我的房间以前,我完全没想起来有这回事,因此也没有机会梳洗打扮,迎接他的到来,只能不知所措地在床上蜷成一团。先生走进我的房间之后,第一眼看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书桌:“老师,您的进度如何了?”
  
  我迟疑片刻:“今天还是没能写出满意的内容。”
  
  本来我想唬他一切进度良好,但先生跟医生不一样,万一我这么说了,他可能会要我当场朗读自己写的作品。与其到时候被拆穿其实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写,不如现在就老老实实地让他死心。
  
  听我这么说,先生用让人难以察觉的音量叹了一口气。这让我的胸口发紧,胃酸翻涌。不过先生不是扫描仪,自然不可能得知我身上这些微小的变化。他拉过椅子,在床尾坐下来,又瞥了一眼电视:“看来,这里的工作人员有遵循我的指示。”
  
  “那是自然。”每天早上五点,我就要开始接受极刑。
  
  想到这儿,我突然发现自己得问先生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我看这档节目?”
  
  出乎我的意料,先生仿佛被我这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因为这是社会上最夯的节目。”
  
  先生在闲聊时偶尔会使用方言,我从语境判断那句话是“最红火”的意思。
  
  “这点护工有跟我说过。可是从我生病以来,先生好像从不……呃,从不希望我关心外界的新闻?”我甚至还被禁止上网,待遇堪比流落荒岛的鲁滨逊,虽然严格来说,这应该是医生的主意,全部推到先生的头上未免有失公允,不过我就是想趁机抱怨一番,“还是说,《囚人论破:高天原》这档节目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先生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声控指令让电视静了音——这个时候,画面上刚好拍到十二号囚犯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先生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便携式的投影仪放在床头柜上:
  
  “实际上,是有个新的企划案想要老师参与。我原本是想让老师先熟悉熟悉节目的流程,再跟您正式提出来的。”
  
  我能感受到他是在努力想要“为我好”,可我心底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只能小声问道:“……是邀稿吗?”
  
  先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环顾房间一周,最后挑中了电视旁边的墙面。他打开投影仪,将一份演示文档投影在了上边。我从床上直起身来,仔细地阅读着那些文字:“……社论谈话节目?”
  
  “是的。”
  
  “其实,《高天原》的衍生节目也不少,像是通过互动分析囚犯之间的关系,解析他们入狱前所犯的罪行,挖掘他们的社会关系和身家背景,甚至连揭秘囚犯的性癖好的节目都有。”
  
  “啊?”
  
  “不过,邀请老师的这档节目走的是所谓的‘硬派推理路线’,他们只是希望老师能从专业的角度去点评一下囚犯们的杀人手法。当然,如果老师愿意发挥自己的才能,预测出下一个将要杀人的囚犯,那就更好了。”
  
  我的眼前一片空白,就好像全选了文档之后用力一敲删除键。几秒钟过后,先生的容貌和病房的景象才逐渐回涌到我的眼眶里。我缓缓转过头,看着先生的嘴唇如金鱼般一开一合:“当然,我是您的写作经纪,假如您不想在众人面前露面,可以事先写好发言稿,上节目的时候用替身演员或者用全息影像合成——”
  
  “——可这并不是替身或者怎样的问题!”
  
  我的太阳穴隐隐作痛:“问题是,我只是个三流作家,不是侧写师,不是灵媒,更不是侦探。要我点评凶手?他们找错人了吧?”
  
  “但是那档节目的态度很恳切……”先生顿了顿,口吻倏然严肃了起来,“而且老师哪能说是三流作家呢?”
  
  我瞪了先生一眼,然而他只是虔诚地说道:


“您可是超高校级啊。”



  
  是啊,是啊,半个字都写不出来的“超高校级”。
  
  一提到这个我就五味杂陈。我闭上眼睛,做了几次腹式呼吸,方才重新把眼皮撑开一条缝,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真的不能推掉吗?”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我会尽量试试。不过……”
  
  ——看,来了。
  
  “这次邀请牵扯到了‘上面’的人情和面子问题,单凭我可能很难说服他们更改企划案。而且,老师已经很久没有音讯,书迷那边的意见也不小……”
  
  先生熟练地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每当他希望我去做什么事情时,他就会露出这样的神色——他知道只要摆出这样的态度,我就很难拒绝塞过来的请求。
  
  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对那些作家只需要身为作家就好的时代感到怀念。约瑟芬·铁伊一辈子只写了八本推理小说,照样被人奉为大师,但这年头,作家还得向读者的愿望妥协,尽快更新,尽快推出新作,每一篇都得是万花筒,每一本都得是惊奇箱。版权,改编,多媒体,下面玩什么花样呢?漆黑粘稠的情绪从我的腰部开始一路向上漫开,H.M.的声音在我的额前晃来荡去,放克音乐又响起来了。
  
  我睁开眼,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脚趾上……算了,仔细想想,柯南·道尔不也收到过黒函?只要睡一觉,将一切都当作是既定事实,说不定我就能够接受这一切了。
  
  “节目什么时候要播?”
  
  我的耳边立即响起了先生欣慰的声音:
  
  “预定在第二轮游戏结束之后播出,所以最快下周就要录制了。那么,老师有特别关注的囚犯吗?”
  
  听见他这么问,我下意识地瞟了电视一眼。而先生似乎将我的行为解读为一种回答,便继续说道:“啊,他啊?老师的眼光果然毒辣。”
  
  画面之中,女人正在往食堂的方向走去。看样子,土卫六那边是到了晚饭时间了。
  
  “其实我不太明白,”我嗫嚅着,“为什么这个世界要将如此之多的注意力投注在一群犯罪者身上?”
  
  先生透过银边眼镜的镜片打量着我的脸色:“他们是犯罪者没错,但在身为犯罪者之前,他们首先是超高校级。”
  
  我摇了摇头。先生听上去话里有话,或许他是在委婉地暗示我:他、编辑部、乃至这个社会都不能放任我这样坐吃山空一辈子。有才能者需成为柴薪照亮这个世界,若无法做到这一点,就只能被埋进土里,或者扔进监狱里。
  
  ……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但是现在并不是跟先生争辩的时候,我只能选择改变话题:“好吧!不过,先生说我‘眼光毒辣’,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当然是因为那……咦?原来老师不认识他吗?”先生颇有些惊讶,但旋即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是喔,他最风光的那段日子里,老师应该刚上小学吧?”
  
  “……嗯,医生也说她‘不是我那个世代的人’。”
  
  “正是如此。不过,老师,十二号囚犯是男性啊。”
  
  我看看屏幕,又看看先生:“男的?”
  
  “自我认同为男性。”
  
  原来如此,我好像在哪本以叙述诡计为卖点的小说上读过类似的案例:“是那个什么……‘性别认知障碍’(Gender Identity Disorder)吗?”
  
  “医学界现在都把这种情况称为‘性别不安’(Gender Dsyphoria)了吧。”
  
  “我倒没看出这个人哪里不安了,他看起来还挺怡然自得的嘛。”
  
  “这我就不怎么清楚了……”先生用手指抚摸着投影仪的上盖,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不过老师,我认为您眼光毒辣是因为,十二号囚犯的确是个很棒的写作素材呢!”
  
  “……什么意思?”
  
  “他是个同时具备了话题性、争议性和神秘性的人,作为推理小说或者社会性评论的题材可是再适合不过了。”
  
  “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是吗?那么,或许您该看一看他的作品。”
  
  我去跟康复中心的人拿许可——说完这句话,先生便匆匆出了门,独留我一人在房间中目瞪口呆。在等待先生回来的期间,十二号囚犯走进食堂,阻止了一桩谋杀:有两个囚犯不知怎地在食堂里起了纠纷,要不是十二号囚犯立即介入,恐怕土卫六上就得立即召开学级裁判。我空虚地盯着这出的闹剧,等先生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回到房间里时,我指着电视机问道:
  
  “这就是你说的‘话题性’吗?见义勇为?”
  
  先生只是笑笑,调暗了房间的灯光,又将笔记本电脑接在投影仪上。他花了一番功夫,在硬盘伸出找到了某个加密过的本地文件夹,从里面的三个视频中点击了第一个:
  
  “请您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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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30 00:42:50 | 显示全部楼层


[XII]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一座剧院的废墟,屋顶被掀了一半,布景板上喷满了涂鸦,台下的座位也已经拆得七零八落。从梁柱上残留的金箔与座位间的吊灯残骸来看,这个地方应当曾有一段辉煌的时日,然而那些珠光宝气的日子显然已经久久地逝去了——这看起来只是一段平平无奇的废墟记录片嘛!我扭过头去,以目光质疑为何先生要给我放这段影像,不过先生只是笑着耸了耸肩,显然在是期待着我接下来的“反应”。
  

因此,当我将目光转回去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出现在剧院各处了。

  

  之所以将他们称之为“那些人”,是因为他们无论是人种相貌还是衣着打扮都没有什么共通之处,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随便从大街上拉来了十几个路人,除了“平凡”以外,再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形容词了。镜头平滑地移动着,一一拍摄这些人的面孔,一双双眼瞳在黑白画面上依序闪现,麻木地凝视着镜头与镜头外的我。我试图在这些人当中辨别出十二号囚犯来,可是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有那般令我厌恶的视线与眼睛。
  


  
在我还费心地寻找那个人的下落时,音乐已经响了起来。



  
  我曾听过这段旋律——它是之前十二号囚犯在自己的房间里轻声哼唱的曲子。当时它只是由一连串音符组成的单薄乐段,而现在则是厚重深沉的乐章,鼓点和弦乐糅合在一起,像是夏季的闷雷。然后一道雌雄难辨的沙哑嗓音如闪电般落下,用陌生的语言开始歌唱。画面之中,人们迈开脚步,这时我才看见他们脚腕上的铁链。这些铁链的末端要么拴着铁球之类的重物,要么干脆钉在地上。有人因此缓慢地倒下,铁灰色的血液在他们脚下流淌。
  
  人们试图互相伸出手,但他们却掣肘于铁链,因而无法触及彼此。摄像机如蝴蝶吻过他们的指尖,那些苍白的肉体逐渐演进为缓慢的、有如藤蔓纠缠生长似的舞蹈。这些人之中似乎有几个专业舞者,动作比别人更加到位一些,但是更多的看起来则像是外行人,跳起来总有些不尽人意——


  
歌手唱出一个长音,音乐与画面戛然而止。有人缓步登上了废墟中央的舞台。



  
  那人就好像是油画中的死神,连影子都被包裹在黑色长纱之中。不同的是这死神的手中持着的不是镰刀,而是熊熊燃烧的火把。摄影镜头与“死神”一同环顾四周,每一个苍白的人影都被它的视线平等对待。在审视过整座剧院一周后,“死神”没有丝毫垂怜地将手中的火把聚到身前,用力一抛。
  
  音符升起,火雨降下,那个苍凉而压抑的世界在一瞬间染上重彩。铁灰色的血液转为鲜红,废墟与剧院一同燃烧。在这个瞬间,沙哑的歌声变得高昂,嘶吼似地在我的耳边炸裂开来。在这种龟裂般的痛楚之中,人们开始继续舞动了。
  
  我听见了自己咽了一口唾沫,屏住了呼吸。有声音堵在我的喉头,而我的心脏随着每一拍鼓点剧烈跳动。我听见金属倾轧之声,哀怮痛哭之声。那些舞者的动作一扫先前的柔和,变得狂放有力。撕扯、牵拉、断裂。我看见废墟中的人挣脱锁链,额头抵着额头,闭着眼睛,蹙着眉头,手抓着手腕手腕抵住喉头,一同在乐句之间,通过他们痛苦而无声地喊叫,在火雨之中书写似地留下痕迹。而也就是这个瞬间,我的心脏上闪过战栗般的疼痛。

  这种疼痛好似天启:我分明没有听懂任何一句歌词,却透过舞蹈理解了陌生的语言所表达的情感,那些陌生的脸庞突然变得熟悉,我能思他们所思,感他们所感。这个时候,专业与否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眼神、心跳、动作、口型、表情,一切悲欢皆凝练在舞蹈之中,在混沌中构筑出某种全新的秩序
  
  更重要的是,在那些悲哀、痛苦与苍凉之下——
  


我被浓烈的“愤怒”吞没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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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30 01:15:53 | 显示全部楼层


[13]






  先生按下了暂停键:“您觉得怎么样?”
  
  “……很有感染力。”
  
  在憋出短短一句话后,我再次感到了挫败。感情的余波仍在我的胸腔中回荡,而我的语言竟然如此贫瘠,又或者说语言竟是一种如此贫瘠的东西。但这自巴别塔以来便横亘在人类之间的壁垒却被艺术轻易地攻破了。
  
  “是吗?我就知道您会喜欢的。但就我对老师的了解来看,您应该会对‘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感兴趣呢!”
  
  先生满心欢喜地点开了下一个视频。下一个视频同样是外语,没有翻译用的字幕,不过从左上角的台标与下方的跑马灯来看,这应该是外国的新闻节目。负责播报的记者看起来风尘仆仆,脸上挂着口罩,一脸严肃地指着自己身后的景象,大声地说着些什么。在她身后,一条街道在熊熊燃烧,街道两旁的橱窗全部碎裂,汽车更是只剩焦黑的骨架。尘埃之中,似乎还有几道人影摇摇晃晃。随后,这档新闻节目又播了一段画面粗糙的视频,镜头晃个不停,看起来像是没有摄影经验的普通人拍摄的。
  
  那好像是某种大型聚会,人们在脖子上挂着泡沫塑料做的铁链条,聚集在某个像是白色皇冠般的建筑前,夜空被火光照耀得有如白昼。Progressão!我听见拍摄者喊道,然后有人回应,Mudança! Igualdade!声音如涟漪般向外扩散,整个场景看起来就像是马蒂斯的画作。在一摇一晃之间,镜头转向了一片空地,有两个人罩着黑纱,额头抵着额头,手握着手,而在他们四周所有人都在一边拍手打节拍,一边齐唱一段熟悉的旋律。我突然反应过来了:他们是在跳方才那支舞蹈!即便是由普通人来演绎,我依旧能感受到这支舞蹈所裹挟的、沉重的“愤怒”之情。
  
  或许是已经完整地转达了新闻的内容,播到这里,视频画面便中断了。但最后半秒的时候,我相信自己听到了还有警笛的声响。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先生按了暂停,眉飞色舞的模样让他看起来有些像是个挖到宝的孩子。
  
  “发生了什么?”我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保障署成立的那一年。老师太小了可能不记得,不过那年七月时可是爆发了不小的骚乱啊,就连校友会都有报道呢!而骚乱的起点呢,”他敲了敲投影仪,“就是这部视频了。这部视频挑起了人们心中对保障署的不满,让不少人走上了街头呢。至于这场骚动的导演跟始作俑者,自然就是我们熟悉的‘他’了。您刚刚看到的,可都是囚犯十二号——【元·超高校级的编舞者】的杰作。”
  
  “……这件事我有印象。”
  
  我低声说道。我俩在图书馆里混日子时,H.M.为我科普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世界各地相继爆发示威,对与校友会“日渐趋同”的合作联盟发起抗议。我记得H.M.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脸上是挂着艳羡的神色的。他说,我也想成为这场变革中的一份子。而我谨慎地回答“别做傻事。”
  
  不过H.M.只是摆了摆手:“没有啦,那时候我还太小。不过我对家里人慌张的样子有印象。当然啦,也可能是因为那时候我家停电了。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停电,可能是烛火有种特别的魅力吧!”
  
  只可惜历史课上不会考这些,只能当作谈资喽——讲完这些之后,H.M.又充满遗憾地感慨道。下面要玩什么花样呢?他说,右手食指和中指轮流敲打着桌面,突然他抬起眼来,眼睛弯成一条细密的缝:
  

对了,■■,你读过《发条橙》吗?

  


  “我听一个朋友讲过这件事……”
  
  我伸手抵住太阳穴,止住对H.M.的回忆,有些物质一旦过量就是剧毒。但在话说出口后,我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合理:“等一下,可是,我完全没听那个朋友提过他啊?”
  
  这不合理:H.M.一旦对某件事情着迷,就一定会事无巨细地调查清楚。
  
  先生的声音突然模棱两可起来了:“这个嘛,可能是因为这个视频当时是匿名上传的吧……”
  
  “可是,这个人在全球公投中,被选进了《高天原》唷?”
  
  “也许是从前的粉丝从候选名单中看到了他以后,把他投进去的吧。”
  
  “另外,”我继续挑出先生话中的疑点,“你刚刚说这是匿名发表的作品,可为什么先生会如此笃定作者是谁?
  
  “这是大家公认的。毕竟风格就像是艺术家的签名一样。只有拥有才能的人才可能做出那样的作品。”
  
  这倒是不错,我完全能理解它能够引起全球范围的暴动的原因。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的情绪能被轻易煽动这件事本身就十分恐怖。
  
  “而且,最后这个人也入了狱,被判了刑,”先生又急匆匆地补充道,“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他就是这一切的主使者吧?”
  
  他说的话里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我不认为先生是在故意诓我,他没有这么做的动机:“所以,十二号囚犯入狱的原因,就是‘引发并操纵了大规模的骚乱’?”
  
  “据我所知,应该就是那样了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罪名能让他在《高天原》得到近七千年的刑期。”
  
  “嗯……”
  
  根据我的偏见、直觉与先生语焉不详的描述,十二号囚犯的入狱原因应该不会如此单纯。说来奇怪,早上的我肯定无法想象,下午的自己竟然会对自己讨厌的囚犯产生一丝好奇吧!不过这种情绪风味不佳,激动、战栗与反胃只有一线之隔。我发现,即便作品再出彩,我还是没办法发自内心地尊敬、喜欢、或者接纳这个人。
  
  这或许是某种原则问题。
  
  我按着自己的腹部,垂下眼睑,努力让刘海遮住自己的视线与表情。而就在我陷入沉思的时候,先生又补充了一句:
  
  “我想了想,关于刚刚老师说的,十二号囚犯被选进《高天原》的原因可能还有一个,毕竟他在引发骚乱之前就已经很有名了。”
  
  我抬起脸来,交替看着先生,以及电视的荧幕。因为无人观看而自动转暗的画面上,十二号囚犯正在医务室里跟方才起了纠纷的那两个囚犯讲话。电视静了音,我也没有办法从口型上判断那三个人的谈话主题。
  
  “他还做过什么别的作品吗?”我问,“我想看看,就当是写作素材。”我说了谎。我不认为自己能在截止日期前写完节目的邀稿。对于自己的现状,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但总得事实,总得让先生对我还留点希望。
  
  “很多,不过探视时间快结束了。啊,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明天再给老师带您想要的东西。”
  
  我凝视着屏幕。十二号囚犯似乎跟某个囚犯——是那个“超囚人级的虚拟主播”吗?——在争论什么。看起来比我还年幼的少年以隔离帘做障眼法,趁乱溜出了医务室。而十二号囚犯则皱着眉头追了过去。
  
  “不过啊,老师,除了罪行和作品,那个人出名的原因还有一个。”
  
  我听见先生的声音自斜刺里向我扎来:

  
  
“因为那个人是史上罕见的‘转学生’啊。”











  
  “……啊?”
  
  我忽然感觉好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三半规管嗡嗡直响,发出报废前的警号。不可能。这个世界当中不应该有这样的人存在。H.M.明明调查过的。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说服自己的。离群值。特异点。恶魔的证明。亨佩尔的白乌鸦。
  
  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的话,H.M.岂不就——
  
  “接下来就是最值得玩味之处了,”先生好像没有发现我的异常,继续亲切地解说道,“也是刚刚我说的,他适合作为您的写作题材的理由。其实,我们对十二号囚犯的生平一无所知。”
  
  我抬起手想要捂住耳朵,但是我的手像是融化的黏土一般软塌塌的,完全失去了力气。是我太大意了,我在这间康复中心里过了太久的安逸日子,几乎忘了有些回忆的致死量极小,微量一滴即可致命。
  
  在扭曲的视野之中,我看见先生仍然在继续着他的讲解:他在18岁的那年突然获得超高校级的称号,转进了相关院校就读——”
  
  糟了,大事不妙。身为生物的直觉向我自己发出了警报,预告十秒之后我的精神状况即将急转直下。
  
  “十五到十八岁的三年间,履历一片空白——”
  
  快点停下来。我想对先生尖叫,可我的喉咙抢先于我的意识一步,失去了所有作用。我听H.M.讲过,有些动物在捕食者面前会突然静止,身体僵硬闭锁、无法动弹,只剩下感官仍在工作。这大概就是我现在的状况。
  
  在纯粹的恐惧与焦虑面前,我退行成前刚刚住院时的状态。
  
  “再之前的经历也泛善可陈,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似乎曾经是国标舞者,但最终并没有获得相应的超高校级称号。”

        “——啊,对了,老师,您知道吗?”



        
“这件事情的吊诡之处在于,一流的编舞本身也需要是一流的舞者哦。”



  
  我知道。我知道啦!可是,我要怎么知道自己会在这种场合下被自己的“过去”偷袭呢?
  
  “嗯?老师?您怎么了?”
  
  老师?喂,老师?
  
  啪嗒一声,天花板与墙壁在我眼前旋转了九十度。我的双膝和侧脸一片火辣,几千只蚂蚁顺着毛细血管爬进我的身体里。先生的阴影被拉得极长,在空中逐渐扭曲成旋涡。胃液呛到喉咙里,我大声咳嗽,一切声音都被压抑减弱,唯有智能电视的音量陡然升高。
  
  “更加高位的存在,是吧?”
  
  十二号囚犯的声音听上去像是炉膛中闷烧的火焰:
  
  “既然,那有种你就来捅爷这里——”他指向自己的心脏,“试试看啊?”

  
  我听见了安全铃的声音。护工冲了进来。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我听见她如此责备先生。不对不对,其实这不是先生的错,是我不好,是得病的我不对、我病了。我知道我病了。这件事最开始就是我咎由自取。平日里我张开一张名为对抗情绪的薄膜,就是为了杜绝这种事情的发生。但那张薄膜其实相当脆弱易碎啊。我的眼皮失去了阻隔视线的功用。我看到许多人冲进房间,将各种各样的仪器连到我的身上,把我重新摆在病床上送进棺材里。我没有去葬礼。有那么几秒钟我很想大喊——我没事,只是突然无法控制情绪罢了。然而并没有人理会我的话。智能电视机仍然开着。我在眼泪与人影的间隙之间看见十二号囚犯正在跟少年对峙。少年的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末端有节目的标志闪闪发亮。他开始助跑。此刻,我对十二号囚犯的憎恶已经沸腾达到顶峰——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让一切重演?但我无力阻止这一切。我跟十二号囚犯之间的关系仅由四十二寸见方的屏幕链接,他没有可能知道十二亿公里之外的地球上,有个陌生人正在发疯。
  
  于是乎——
  
                                  在电视上
  
                                                  在过去
  
                                                                  不分彼此地
  
  刀刃
  
                                  深深地
  
                                                                  没入了

  
                                                                                                  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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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30 01:22: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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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讨厌放克音乐。当我周围被放克音乐萦绕时,我就会知道自己肯定在做梦。梦境中的一切永远能够自圆其说,因此我得以在梦中找到一家快餐店。
  
  在那里等我的是十二号囚犯。他坐在废墟剧院的舞台上,向我投来银灰色的视线。
  
  “你来做什么。”
  
  在梦中,我的语言功能一切如常,因而得以一边痉挛,一边大笑出声,赤脚踩上满地的玻璃碎片。十二号囚犯没有回答。在我们的脚下,黑纱构成冥河,四周充斥着马蒂斯绘制的怪异阴影。第九交响乐被改编为放克音乐,所有齿轮都被漆成橙色。
  
  十二号囚犯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凝视着我。他从来没在采访间跟“观众”说过话,因此我无法在这个梦境中模拟出他的声音。此刻我已经清晰地明白,梦境中的十二号只是我创造出来的、用于憎恶的偶像,我们之间的联系是如此稀薄,以至于我可以任意宣泄自己的情感。
  
  “你在对什么感到愤怒?”我问道,“你不该这么做的,知道吗!如果你没有入狱的话——”
  
  梦中的我因为无处可逃,也无处玩弄文字,因而远比现实中的我坚强:
  


“或许H.M.就不会自杀了。”

  


  H.M.死去的那天是星期二。早晨五点,我一边吃早饭,一边给H.M.发了一条信息:“怎么样?”
  
  过了一小时后,H.M.回了信息。那是一个坐标,坐标是一家快餐店。我感到奇怪,因为H.M.约人一般会约在图书室。后来我想起来一件事:H.M.已经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了。
  
  他初中毕业了,现在正站在人生的分水岭之上。今天可以说是他的命运之日
  
  我放下了手中的面包,慢悠悠地搭公车到了那个地址。那是一间餐厅,室内装潢模仿的是80年代的美国餐厅,永远播放着轻柔的放克音乐。询问过服务员之后,我走向餐厅的角落,而H.M.就这样靠在雅座上,脖子上插着一把刀。
  
  死亡时间是刚刚。附近医院的救护车刚好全部调走了。警方说他没有留下遗书。
  
  在等候救护车来的时候。我输入他的密码,打开了他的手机。阅读应用开着,是《保罗事件》的最后一章:在意识到他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上流社会一员、也无法再感受到艺术的美丽后,保罗跳下铁轨,得到自由
  
  我又往后翻了翻。书库里的《发条橙》没有第21章
  








  “——H.M.生前没有透露过关于你的信息。假如他能调查到你的信息,他一定会跟我炫耀。”
  
  我弓起腰,吐得一塌糊涂。纸张叠成的银河和色彩从我的的嘴角淌下:“对此,最合理的解释、也就是先生还没有告诉我的事情应该是——我之所以完全不知道你这号人物,是因为‘上面的人’对你的相关信息进行了管制。”
  
  若非如此,先生应该不会特意把十二号囚犯的“作品”收进经过加密的文件夹里。或许,他是因为十二号囚犯已经在《高天原》登场,加上我假装自己有所好转,才觉得这段视频能够重见天日。
  
  “所以,我想说的是……如果H.M.知道有你这种‘后来才成为超高校级’的人存在的话……”

  我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过在迁怒
  
  H.M.自杀的理由浅薄、荒谬而可笑,听起来就像是个小家子气的笑话。就这样吗?只是因为这样你就死了吗?也太可笑了吧!这世上竟有蠢蛋会因为司空见惯的常态、因为约定俗称的规则而自杀。做完笔录之后,我失魂落魄地走回了自己家,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将全长十二万字的小说上传到投稿网站上了。
  
  直到与先生第一次正式见面、商量版权合约时,我才第一次读了自己写的作品。看得出来,它应该是我极度错乱的情况下写成的:这本书的主人翁是个脚踏两条船的混账,唯一的特点有着【超高校级的诡辩家】的称号,在两个女友之间左右周旋,不料却因此惹出大祸,还让世界差点毁灭。最后,他与毕生的宿敌兼挚爱在某家废弃餐厅中对决。在这种情况下,能活下来的自然是主人公。
  
  不知道为什么,这本以H.M.的尸体为养分的胡话文学却受到了全世界读者的欢迎。后来H.M.的父亲找过我一次。H.M.的母亲死得很早,父亲没有工作,他说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而他已经将所有积蓄投注在H.M.身上了。
  
  “不,”我一口回绝,“我写的是虚构作品,没有任何原型人物。”生前,H.M.对世界系小说嗤之以鼻:这个世界哪里会以区区普通青少年的爱恨情仇为轴心转动呢?
  
  在作品出版的翌年,我收到了H.M.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H.M.在人生路上折戟,而我成功地继承了他的遗志……仅此而已。
  


“本该仅此而已。”

  


  事情是逐渐变得不太对劲的。这个年代,人不能只靠一本流行读物来维持“超高校级”的称号,而失去“超高校级”称号就意味着失去一切,所以我在上了高中之后仍在继续写作。然而,我写出的作品当中,没有任何一部能达到最开始写的那本的流行程度。
  
  最开始的几本书,我还能靠回忆H.M.本人、H.M.说过的话与在那间图书馆讲的知识,来创作出比较喜人的销售成绩,但事情每况愈下。到了最后,就连最信任我的先生都能看出我已经大脑空空,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了。
  
  “在前几部作品大卖畅销以后,您似乎就开始走进死胡同了,”先生皱着眉头、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说,“■■老师,这样不行,总写一样的东西,会让读者审美疲劳的。”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写作,也不喜欢文学。我之所以能成为“超高校级”,靠的是化身为啃食尸体的秃鹫,我待在图书馆另有目的。
  
  但我还是得继续写下去。这是我的义务。如果说是最初的畅销书籍是环境的产物,那么只要环境条件合适,我应该就写得出来了吧?毕竟我至少得再写一本杰作才行呀。这是我的义务。
  
  当然,直到今天我还是没有写出那本应该写的作品。因此,当血迹在奶黄色的瓷砖地板上扩散时,当救护人员冲进我的房间时,当我被五花大绑、送进康复中心时,我都只能像现在这样,在梦中对H.M.反复道歉:




 


对不起,我连像你那样荒谬地死去都做不到。






  






  我睁开双眼。电视依旧开着,不知我已经睡了多久。荧幕之中,十二号囚犯坐在病床上,凝视着镜头、凝视着我,依旧不发一语。他即便被人捅了一刀也没有死,我也没有死,但H.M.却没有活下来。

  
——在这个地方、在地球上,他们会想方设法让超高校级活下来

  

  在银灰色的视线之下,我遮住自己的眼睛,嚎啕大哭起来。







[FI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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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代表

【超囚人级的编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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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30 01:26:54 | 显示全部楼层
Freetalk:


        嗨大家好,大半年不见。虽然还没有走出瓶颈期,但我好歹能写出点东西来了。不如说,我觉得“能写点什么来”对我来说就是胜利……吧!

        感谢在我的卡文过程中耐着性子听我碎碎念跟惨叫哀嚎的各位朋友,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次用很任性的写法写了一个很任性的故事,就连主人公也是极端任性又不可靠的叙述者。写着写着故事主旨甚至一度跑偏,花了很大力气才修回来。如果实在读不太懂、或者觉得太跳跃了……毕竟这只是《出题篇I》嘛。

        总而言之,这篇是在不太不正常的状况下写出来的。下一篇也许会变回通常运转的硝烟!

        对了,这篇作品跟狼狼的投稿《『正式開幕・其一』》(上)《『正式開幕・其一』(下)》 讲了同一件的事情哦!由于体裁和视角的关系,这边只能一笔带过了。如果想知道那件事情具体发生了什么,请去看狼狼那边的投稿!

        总之,感谢看到这边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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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员

【超囚人级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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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30 05:29:13 | 显示全部楼层
怪不得说是出题篇。从第三者视角看大哥并get大哥的谜题真的挺有意思的。
-
感觉比起说大哥本人的事情,讲了更多对世界的看法。身为「作者」才能的超高校级,无法出书就仿佛江郎才尽这点非常真实。称号只是承认了「这个时间段」的你是「最好的」,但是才能这个东西是可以被失去和取得的。
嗯,发条橙的用法很喜欢。
-
H.M和XX老师的关系怎么莫名很好磕(失礼)。
-
另,感觉因为知道很多设定所以不能多说(草
发出等待解密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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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排版上的用意!不愧是你.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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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the dark, dark, dark. Boom, boom, boom, boom. Fall apart, apart, apart.”(突然bgm
「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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