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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囚室的尽头传来一阵声音。
“你受困于别样的牢笼,那是一个讲求力量和勇气的世界,你以为在那里可以功成名就;你以为得到了强权的赏识,你汲汲营营渴求荣耀和财富……然而当黑暗降临时,你浑身颤抖……你不喝酒,因为你害怕……你知道灼热的酒精会把你推入软弱的深渊,你会无法克制地渴望抚摸温存,渴望早已离你而去的柔情,渴望寻回失落的童年时光,渴望称心如意,渴望面对黑暗那闪烁不定的晦暗时保持冷静……你真正渴望却不自知的,是让恐惧烟消云散,是痊愈,是和睦,是回归,是遗忘……你身上有种力量在孤独中吞噬着你……*”
那是公爵的声音,他日复一日朗诵着从图书室里借来的书。他如今七十八岁,已经在牢里住了五十年,他住在这里的时长远超住在家中的时长。因此,如果按照居住时长来计算,囚室才是他的家。公爵是著名的企业家,在某天酒会的痛饮后忽然见证了神迹,他说他看到神在他的额间轻轻点了一下,很轻易地从他的身体中取出了一颗泛着白光的圆球,随后神的手指向窗外一指,那原本属于公爵的小球被丢向三清洞。从此之后公爵仿佛参悟人生,先是回家痛哭了三天三夜,随后将自己全部的财产都捐献社会,过上了流浪汉一般的生活。正当所有的新闻报道都在夸赞他强到超越生存本能的慈善心时,在桥洞下睡了两夜的公爵走向监狱,要求狱方将自己逮捕。为了制造罪名,公爵用尽全力伪装出了劫狱的样子,甚至若有其事地从自己的外套口袋中掏出了一把枪。事后狱警发现,那只是一款恶劣的发声玩具,但当日的报道中,却错误地出现了两位尽职尽责而倒在血泊中的狱警。阴差阳错之下,公爵终于如愿成为了监狱的常住民。
公爵知道我的身份,加之他的意愿就是在监狱尽可能长地住下去,因此他是唯一被狱卒允许长时间与我共处一室的犯人。我问他为什么疯了,他给我讲了一个意大利故事,说的是一个中邪的小资产阶级,在探险的过程中摔坏了脑袋,认为世界在屠杀他,最终死于自己的恐惧中。
但是,公爵强调到,他死得很伟大,从无法逃离的世界中夺回了作为自由人最后的自由。这个恐怖的世界无法留住他,因为他已经胜利的逃亡。我明白公爵也是这样,对他自己而言,在监狱的层层高墙中,他已逃脱升天。
你呢?公爵问我,你会和我一起在这里住下去,直到我们都以抵抗的姿态去面对世界的审判吗?
不会的。我说,总有一天,我会回家的。
就是要这样!公爵说,就是要这样!哪怕被磨灭了希望,被消耗了信念,在这些精神都还没有归零的时候,就是要继续走下去。你好年轻,你还好年轻啊,所以就算是住在这里,只是静静地坐在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看着自己的失败,也已经是一种勇气的体现,对吧?你不会放弃的,对吧?
我不知道怎样算放弃。我回答,我只是感觉可以休息的时间还没有来。
公爵眼中出现了光芒,他看起来十分兴奋,充满皱纹的脸抖动了起来,像是想说什么一样,他靠近了我,最后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流出了眼泪。
我对公爵本人没有厌恶感,但想到未来某天,我会在这里以这样的形态生活,我就产生了恨意。
“既然都是些孩子,不如和他们说说战争、国王和马匹,魔鬼、大象和天使……但也别忘了……要和他们说说爱和……诸如此类。*”
公爵的声音逐渐淡了下去。第二天,狱卒跟我说,他怀抱着他的英雄主义,羽化成仙了。那天夜里,监狱里灯火通明。他们说,那是公爵丢在水清洞的小球被还回来了。
*选自《和他们说说战争、国王和大象》[法]马迪亚斯·埃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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