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利_以维

铺床的时候，我把床单掀出去，感觉它似乎比我想得要轻，一下就落平在床上。艾文已经做完了他那份布置的工作，现在把我的枕头跟他的一同垫在桌子和床垫的夹角里，腰靠上去，又开始写他接下的代笔工作——虽然你叫我说，那不如说是半被诓半自愿的，跟明码标价的“工作”没太大关系，全赖他其实是个好心人。他食指和中指夹着笔，在空中点两下，抬头看我。“你笑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好像是有笑容，并为此感到一点点僵硬。“没什么，”我说，抖开向那小卖部新换的被子，“我想到高兴的事情。这么答可以吗？”

一下子用力过猛，被子的上半截反过来，堆到一起。艾文盯着我，我就没办法继续把玩笑说下去。

哪有什么高兴的事能在这《囚人论破》里想起来——但我确实感觉到情绪比前些天、甚至今早都更轻松。一直隐隐盖在心口上的压迫感正在快速地消散，呼吸畅快了，细胞的欢呼大概就会自然反映到面上。精神上好像也清明了起来；但是这反而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大脑中的理性如此说，因为——

艾文把笔收回胸前的口袋里，合上本子，整个人转向我。“维，你忘记了什么？”

……因为的确就是他问出的这件事，它让本来不该那么好抖的床单变得怪异地好抖了。它让我的动作变轻快了。它像一针甜味的毒剂，打进我的头。

“你真忘了‘失败’？”我想着他早上对自己当上超高校级以来的败绩的大盘点，下意识地转移话题，“就算穷举地记在了纸面上，也还是看得出你多自信。不怕没有经验参考，将来马失前蹄？”

“是啊。不如说，怀疑自己的能力，就会什么都做不成——既然知道自己有这份才能，去施展就是了。”艾文顺顺头发，表情理所当然。但他没忘记话题进行到哪里——也是，和记者玩这一套，应该算我搬弄，“但你问我这个，说明你没选择忘‘失败’。你再不说，想被抽丝剥茧地问？”

倒也是。说话之间，我似乎已经剥离开对那决定和后果的感想和疑虑，能站在一旁，把我做的选择当作一种纯粹的客观事实来谈论了。心头仍然轻轻的。既好，又危险。

“我忘记了‘哀伤’。”我说。

艾文又盯着我看，但我看出这次更多的是震惊。所以我解释。“我想，从之前学级裁判上Mr.钟的反应来看，选择忘记情感类的选项，大概是抹去记忆中相关的‘感受’，而非连同对应的事件一起抹去、也不会导致就此再也无法感受那种情绪。对于我没有忘记的事情，嗯……只要我还有那些记忆，我会以对自己的了解，推导出我会感到‘哀伤’的那些时候吧。”

“……所以你选择尽可能地保留情报？”艾文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低。

“就结果而言，可以这么说。”

“那你现在，已经全都忘记了？难过的感觉？”

“……我不知道。一时很难想。”

我继续去抖被子，把它拍蓬松，在砰砰声中想整理思绪，却一直有些无法集中精神。我能感觉到，相比起上次选择忘记的“童年”，这次记忆流逝的速度非常快。没有人能在目睹Mr.赫南德兹的处刑后保持愉快，但躺进“忘川系统”不超过十小时，我却已经不会再因情绪难以回想那些画面。我站在笼子里，仅仅是看着、听着，因为熟悉而在脑中自动接续下一小节的Por Una Cabeza的旋律。

我打了个冷颤。艾文揉揉膝盖想站起来，但坐太久有点腿软。我把手伸过去，他搭上；不知怎的，我顺势带他转了个圈。他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目光。

“想不想跳支舞？”我说，或者，我的嘴先于大脑说。

艾文似乎在飞快地分析。“为了什么？”

为什么呢？“就算在这里，搬房子住也算乔迁？”

他没说话。我想着该给这尴尬而不合时宜的邀请找个台阶下了，但他半晌投给我一个复杂的眼神，站定，搂住我的腰。“我不想跳女步。”

那无所谓，什么都可以。我握住他张开的手，向后撤腿，艾文就跨越身高障碍，滑出第一步。囚室狭小，我们几乎是在原地挪动，绕着一平米见方变换身位。“我们这是在跳什么？”我们的脸保持着距离，缓慢的旋转中，艾文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远，但我知道，他其实只在一步开外的位置。

于是我突然扣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近到胸前，他还没反应过来，顺势向后下腰。Por Una Cabeza的旋律从我的口腔中哼鸣出来；噢，我忘记他不要跳女步。

“这支曲子？”艾文轻声问我，“你确定？”

我点点头，没有说这些音符其实只是我的本能——上一次它出现的时候，一个好人在我们面前被血淋淋地撕扯成残渣：恐惧和哀恸伴随着这些旋律，永远提示我它是怎样一出悲剧的配乐。我们一步、一顿、又一步，手握在一起，贴在我的左胸侧、心脏外。我能感到他的手指在犹豫中收紧，而通过他收拢的手，我切实地发现了，自己是在颤抖。

——如果忘记了哀伤、忘记了负面的情感，我是否还能做出能称得上是正确的、自己的判断？我不清楚。我为此在心底里感到恐惧。

我跳错了一步，别了艾文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我们的双脚间始终隔着一步的距离，要继续这支舞，就不能走近。于是我们只是继续在囚室里把舞跳下去，在摄像机那头无数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一步，又一步。

利_以维

我又在煮汤圆，但这次打开视频网站，我直接换到了《囚人论破》的页面上。我变得和楼下婆婆一样，眼睛粘在那些“罪人”身上，用企图挖掘他们来打发自己的空虚。
听起来尽是贬义，但不见得不好。
不晓得囚犯们过的是哪里的时间，我在煮饭，他们也有不少在食堂里领餐。也可能这是录播吧，我在存钱，没有充会员，看到什么拿什么下饭就好。自然，屏幕上的一众人里，我最先看到的是利以维，因为我当了他两年的Senior，又因为他赋闲在家好一阵——而且在那之后，从电视上看到他变成这自相残杀真人秀中的一员时，我比原来更加困惑“利以维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了。简言之，我已经不信他只是个“超高校级的世家子弟”——哪怕是超高校级的，但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是不明白。
大概这就是作为普通人的我吧。
我把汤圆从锅里盛出来，靠在流理台上，舀出一个在勺子里晾着。屏幕上，利以维也在晾勺子里的粥。看样子他已经攒到足够贡献点，可以脱离每天吃果冻的太空人生活；人以食为天，大概是吃得满足些了，他才会有心情和坐在桌对面的阿莱萨内·马里迪，元·超高校级的和平大使聊起家里的事情。不过事后我想起来，他在这一轮“节目”的开头选择了忘记“哀伤”；也是从这时，我才真的相信，这节目制造的“记忆丧失”不是什么哗众取宠的噱头，前几天才死了人的那种哀恸真的已经不存在了。我隐隐一阵发冷。
“我记得Mr.马里迪也有一个妹妹？”他问，而阿莱萨内听了，显然很有分享欲。
“是啊，现如今大概应该没有人会不知道胡塞娜·马里迪这个名字了吧。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她真是厉害：程序和量子电脑，我几乎不清楚那些东西是怎么运作的，但胡塞娜就能想明白，动动手指，一切就解决了。她还要管部落里的一大堆事，我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全能的妹妹呀。”
阿莱萨内已经喝完了粥，开始研究那碗杏仁豆腐，像是认真地想知道那点心的软度一样，轻轻用勺子边沿挖。“既然说是‘也’，那利先生也有妹妹？”
我挑眉。
“嗯，她俩是双胞胎。”利以维点点头，“还在上学。有时候我回家住一下，就会见到她们。”
我从没听他提起过妹妹的事情。按理说香港的小报记者应该无孔不入，连利以维这种当了上班族的人也会很偶尔被见报一下，但我回想一阵，也没有想起利家的两位小姐什么时候上过新闻。
我挖掘大脑的时候，他们还在聊。“……但有时候就会被一致对外。不是有那种说法吗，‘双胞胎之间是谁都没办法介入的’，她俩闹脾气，家里真的谁也劝不动，但一方被别人惹到，另一方立刻就过来助阵。我绝——对不想触她们逆鳞，不然要承受双倍怒火，好可怕。”
“但一起玩的时候，开心也是双倍的，对吧？”阿莱萨内听得呵呵笑起来，“感觉是不得了的热闹场面。听得出来，你们都很爱彼此呢。”
但利以维沉默了。我忘了吃送到嘴边的汤圆，阿莱萨内耐心地看着他。
“是的，我很爱我的两个妹妹。不只是他们，我的大哥、我的父母、我的叔叔婶婶……我的家是个幸福的家。”他放下手中的餐具，思考着句子，“我想，直到我被投入这里为止……或者说我成为家族的逆子为止。”

利_以维

至少我从没听说过这类消息，我想小报们也是，不然早就要已经喊翻天，“话事香港的利氏家族突起内讧，掌门人遭无能二公子背叛”。阿莱萨内显然也对他这一重自述身份毫无认知，但和我的表情不同（我不需要照镜子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很有人文关怀的表情），他只是很包容地在听。“利先生是做了什么和家人的期望相背的事情吗？”
“算是吧。不止家人了，我让蛮多人失望、遭罪的。”利以维终于把勺子送进嘴里，但我想那里面的粥已经凉透了，把他哽了一下，“换了我，大概要把自己踢出族谱。”
和平大使挑了挑眉。“这样呀……但是，我想利先生也清楚，期望，或者说立场与爱，并不是冲突的？”
他点点头。“我明白。不如说，我猜，他们还是很希望我可以有朝一日从这里活着出去……妹妹们也不会因为我成了罪人而不再叫我‘哥’。豪门是有恩怨没错，但真实的爱在我家也是浓厚的。只是……”
“只是？”
我好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只是，也许对我们双方来说，这份爱都不如舍弃会更好吧。”
如果只是以最功利的思路来说，当然是这样，我心想。我虽然怀疑，以区区一个空有头衔的“超高校级的世家子弟”、工作也只是无功无过的利以维而言，是否真的可以做到用大量的内幕信息完成违规交易，乃至操纵证券市场、引发股灾，害得数以千计的人赔到跳天台，但对没有实际和他打过交道的、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和才能者而言，被大肆报道的新闻不是假的，他就是那个把普通人和才能者、校友会和合作联盟全坑一遍的恶毒资本家。利家是香港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几乎没争议的话事人，早年间是校友会的重要触手，又在香港和华南地区一起皈依到合作联盟后倒向了这个校友会之外的另一极，变成它在香港的话筒。很难想象，无论是出于维护自己在合作联盟的地位，还是出于继续与香港的其他家族竞争要于今年改选的岭南议会的席位，利家到了现在还没有切割掉这个对他们而言毫无用处、只有作为“儿子”的血缘纽带的罪人。
……但这条纽带，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又合情合理地牢固。
阿莱萨内看起来不知道这么多，但他兴许是从利以维的表情里看出了端倪。“是为了让你的家里不要有一个罪人吗？”
利以维点点头。“即使他们认为这是能接受的。”
阿莱萨内笑笑。
“因为不了解利先生之前有怎样的生活，也因为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我很难说哪种选择会更好：通过隐藏自己的想法、切断与家人之间的联系来保护他们，和即便意识到家人可能受影响、不忍他们如此，但仍然要做自己相信该做的事情……可是，一直不和他们说出真心话，一直不用行动向他们展示你的想法，我想，这样大家是无法彼此理解的。”
他挖了一勺杏仁豆腐，吃下去后露出“哇，这个真美味”的表情，我猜他是想让这谈话氛围轻松些。“在和校友会产生分歧、想要去合作联盟找到新的可能的时候，我和胡塞娜真的大吵了一架。我真心认为，校友会的做法已经对维持这个世界的和平没有任何益处了，但胡塞娜不同意，她说我太理想主义了，像部落里养的牛，做了选择就谁也拉不回来……哈哈，的确是这样的。我当时真的很想带她一起走，但我也很清楚地理解了她为什么会希望继续留在校友会。我们把话说开，要不要保留这份亲情，也许就是自然而然会浮现的、让双方都不会后悔的结果……我很好运，直到现在我们也是哥哥和妹妹，而胡塞娜过得比我更好。”
“……那的确是最好的结果。”利以维半晌笑笑。
“也许现在还不是最好的坦白时机。”将勺子放回餐盘，阿莱萨内也冲他笑笑，“但至少，我们还有一些时间和契机去理清这些事情——我们的感情、我们的想法。等你觉得可以克服对后悔的害怕、可以尝试和家人开诚布公地聊的时候，那时候我会衷心祝你能够顺利的。”

利_以维

白炽灯的光倒进眼睛里，我才发现自己刚才睡过去了，而这里已经不再是空气滚烫的学级裁判场，而是维的囚室。我躺在床上，侧脸看过去，他靠在墙边，还是那副我很熟悉的、不知道在为什么而难过的表情。
但现在，我只凭脑袋想，也能明白原因。
“……你醒了。”他看到我再看他，就进去盥洗室，一会儿拎了条湿毛巾出来，让我擦擦脸，“我刚才吓了一跳……还好大概你是睡着了，不是晕过去。”
我回想，画面就慢慢在脑中展开来。神崎真帆和……侯一德的处刑。我们走出那些铁笼，当回人类。我觉得很累，眼皮很重。维快步走过来找我，我握住他的手，然后……
“……然后你把我抱回来？”
维好像思想斗争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算了，我对自己说，我仍然脑袋发晕……
“……我感觉自己在做噩梦。”
维不说话。半晌，他轻轻说：“……艾文，那不是梦。”
他站在床边，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他的眉毛沉下去，目光落在低点，天生一副微笑样子的嘴角被抿掉了，嘴唇在颤抖。我想到了，并感到心脏像被人一把揪住般的紧缩——
那毫无疑问，是应该被形容为“哀伤”的表情。
“维……”
“啊，不，没什么。”他似乎刚才是在出神，摆摆手，“你接着睡吧？这两天都没睡到十个小时吧，太累人了。我去洗下脸也——”
然后我伸手抱住了他。
短暂却又漫长的停顿。然后我感觉到维的手环到我身后，一寸、两厘，渐渐收紧。仿佛他永远也不会放开。




我们什么也没说。

艾文_莱斯

先来占个沙发！！！！第一人称叙述和描写，让本来就压抑的剧情变得更压抑了……喜欢

呜呜，宝你真的好碎OuQ（让艾文酱慢慢拼
感觉忘了【悲伤】有种奇妙的嗑药感……虽然心情变好了，但相对的，很多感觉都变得迟钝了。有点吓人
在小小的房间里跳探戈真的好浪漫（等我慢慢写艾文视角

阿莱莱好可爱哦，拿勺子戳杏仁豆腐什么的(¯﹃¯)而且像个知心大哥哥一样开导对方。（把阿莱莱加入好人名单（等等！
利家真的很温馨，正是这份温馨成就了利以维这个人，但也成了绑住他的枷锁。
所以这个监狱里……到底有多少人有妹妹（呆滞

城木老师的图太好看了，好喜欢色块呜呜，而且好有气氛。还有，画的也太快了！！

诺亚_维特塞尔

感觉我在看什么以爱为治愈的文艺片，太会写了

切科_埃斯波西托

插图真的好好看，色块和配色明亮又美好！和celin老师温柔的文字真的绝配啊（）
利sir的罪名原来是——！是吗？感觉深藏不漏呢——

安平_乐宅

中人很喜欢跳舞这个意向。
在小小的囚室里的舞步，寄托了太多，比任何行为都美好，但同时又十分哀伤。
从一个处刑起始，到另一个处刑结束，一切都在变化，一切又都没有变化。失去了什么，会不会也很快忘记。
顺便在SRZ期间去看了《金手指》，再看看利sir，思考jpg

朴_道恩

有点哀伤的基调，配的插图也好喜欢，二者的结合就像是隔着花玻璃看人一样，只剩下大色块，其余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很契合文字的风格
当然，也蛮契合遗忘的主旨www
到最后会不会什么都不剩下呢？

芬恩_M_施特劳斯

开篇虽然有苦涩和彼此的靠近又推远的成分，但是依然看起来很甜呢……利sir第一视角的语言感觉是冷静理智的呢，但是最后跳舞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是颤抖的这一点很喜欢。不管是遗忘的哀伤也好，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好，始终会有一种蒙上水汽的朦胧和一步也不能前进的气氛。
第三视角展开的部分很好的解释了利家与利sir的一些侧面和细节呢。与黑巧的关于家人的对话十分有醍醐味……虽然说的话十分温暖，但感觉利sir并不会因此改变自身的一些坚持呢。豪门如家，但又不是家的感觉。
最后落脚到艾文的第一视角十分有意思！整个气氛也感觉柔和起来……这份拥抱也能将感情与真实传递下去就好了。
配图都好有感觉，和文章感觉十分相称，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