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无人机追着他进了门,走到厨房,拍到他轻轻地抱了抱一个黝黑干瘦的老太太。操劳与岁月在老人身上凿出深刻的痕迹,以至于她的眉眼看起来并不慈祥,反倒有几分精明跟市侩。跟她孙子很像。不过肢体语言总是做不得假的。你见过几个面和心不和的亲戚,分得清客套和真正的亲情。
“小伟回来啦?怎么样?有没有找到什么好东西?”
老人跟特基拉拉了几句家长里短后,才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赶忙说道:“对了,一个小时后叫你们的朋友们都过来,咱们那时要开饭喽!”
特基拉点了点头:“好。不过今儿咱们还有其他亲戚过来没?”
“哎唷,有的,今天毕竟是吃团年饭……”她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说,“如果你那个朋友实在不想出来,要不咱们等下单独给他送一份?”
“遵命,那我先去看看。”
特基拉挥了挥手,带着摄像机走到院落后方的一间大仓库前。他敲了敲门。门很快打开了,露出一张你意想不到的面孔。
“你回来了。”
粉发少女保持和煦的笑容,侧身给特基拉让了路。你记得她叫“爱可”,报上的才能记得是【信使】,好像从前还为阿莱萨内·马里迪工作过……不,有个更大的问题是,现在全世界都知道这个“爱可”并不是本人,而是冒充的。
她跟【03】场的SAM长相有几分相似,眼睛深处也闪烁着【民意代表】特有的机械光辉。
所谓的【民意代表】,其实就是节目中有着血肉之躯与人工大脑,双眼却是摄像头的节目内应。透过他们的眼睛,那些付费支持节目运行的观众们就能透过“第一人称主视角”,产生身临其境的错觉。正因如此,【民意代表】们才会尽可能地挑起各种事件。
然而,对于这个理论上的敌人,特基拉只是随意地应了一声就进了门。
当无人机开始拍摄仓库内的场景后,你才发现在场的并不止爱可。虽然并不是所有【53】场的幸存者都在,但你看到了好几个熟面孔。他们聚在一起的样子像极了某种同学会。其中一个穿着一身黑白相间服饰、身上挂了一堆小商品的的男子走了过来,跟特基拉像是好哥们似地碰了碰拳。他们两个站在仓库中央闲聊了几句后,特基拉问道:
“说起来,怎么不见蜣螂?他人呢?”
“还能在哪?”年轻男子指了指摄像无人机,又指了指仓库的角落,那里用板条箱跟隔出了一块区域,板条箱上贴着一张用中韩英三语写的【工作中,勿扰】的字条:“你回来前半分钟他就躲起来了。还让我跟你说晚饭的事情不用麻烦,以及不要老举着摄像机拍拍拍。”
“哦!……但我得了一种不开直播就会死掉的病耶?”
特基拉像是了然于心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转向摄像头:“什么?干嘛,不许我们【53】感情好到能轰趴?……‘主播一定是为了新的直播计划才拉人来整活的’‘ ‘螂哥&钱老板:我没死在幽冥界,但感觉很快就要被你小子整死了’……草,都这么熟了你们怎么不信我啊!啧啧啧。”
在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爱可默不作声地走到角落里找了把椅子坐下,安静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你有些困惑,在把鸡翅盛出来放到盘子里,又把烫熟的土豆捞出来切块的过程中,你一直是歪着头的。【53】场的人接纳、原谅【民意代表】了吗?她现在究竟该算是什么样的存在呢?最终学级裁判期间,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03】场上,所以你并不知道同一时间里其他会场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没准是因为在【53】黑进【03】的投票系统时,她帮了忙?【03】场的SAM在死前似乎曾经流露过一些个人情感,难保【53】场的【民意代表】不会也有特殊情况。
这档节目所牵涉到的人和事,似乎永远比一介普通观众看到的要多。
或许是聊天室里也有人跟你一样产生了类似的疑惑,特基拉回答道:“爱可啊?她现在在帮我们几个的忙。至于帮的是什么忙嘛……”
他忽然怪叫一声,震得你拿餐盘的手一抖:
“当当当,请看,全球独家抢先首次优惠发布!”
他的话音刚落,一旁的年轻男子便及时从兜里掏出礼炮拉响了。摄像无人机在彩色两片落下时灵巧地掉了个头,原先一旁的那几个才能者纷纷站起来,将此前他们一直围拢在中间的东西展示在镜头前——
一群黑白相间的小鼹鼠整整齐齐地站在仓库中间。
“没想到吧?”特基拉叉着腰,一脸得意,“我们无敌的‘奇数总监’——”
“技术总监。”一旁的年轻男子纠正道,同时保持着某种导购似的专业微笑。你这才发现他身上丁零当啷挂着的小商品全都是黑白鼹鼠的周边,像是某种样品展示架。特基拉猛地点头,继续道:
“对对对,技术总监蜣螂大人妙手回春,把小鼠从监狱里抢救出来啦!而且,我跟老钱一合计,感觉这些小鼹鼠的形象设计得这么可爱,制作又精良,而且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些……自我意识?之类的?反正就这样报废也蛮可惜的,不如交给我们管。反正Agora也无了,监护权啊版权啥的也没人跟我们抢了,对吧!”
在特基拉大放厥词的时候,小鼠们也在转动眼睛。绿色的光芒在它们的眼中弥漫。确实,《囚人论破3》使用了那么多狱卒,它们的形象早就成为了某种深入人心的符号。
而且与M.M和Agora不同,
小鼠的定位从一开始就是“观众的化身和象征”。
“所以喽,”特基拉继续说道,“我们想看看能不能以小鼠为基础,开发出一些可以远程互动的全息设备,比如说可以让你们直接代入小鼠,这以后我直播了什么挑战你们也可以一起体验,加深彼此的理解……怎么样?是个好点子吧?啊?‘听起来很像皮包公司的营销手法’?呸呸呸!不过公司啊……嗯,总感觉被人叫‘特总’似乎也不错?不如就地成立伟大·尊荣·日出龙舌兰演艺股份有限公司,旗下艺人就是这里的人和鼠——”
“妈呀土死了!”
镜头旁边有人立刻大叫。有人跟着笑了几声。你甚至好像听见那堆板条箱后面传来了一阵崩塌的声音。
“……感觉蜣螂等下就会连夜修改程序暗杀你。你今晚睡觉时最好小心点。”
爱可站起来,走到小鼠身旁,安抚似地摸了摸它们的小脑袋。特基拉回头撇了板条箱的方向一眼,立即笑着蹲下来,对着其中一只小鼹鼠问道:“那,不如来问问当事鼠吧!怎么样,这位鼠鼠,你有梦想吗?”
你的心情有些不是滋味,低头看向自己碗里。
这番对话稀松平常,就像是一群相熟的朋友在打闹——正因如此,你才感到不知所措。这些年轻人是才能者,是牢牢霸占所有社会资源的一群人。有人把他们视若神明,有人把他们当做恶魔,但总归是你们只能仰望的一群人。你鲜少在电视上看到他们这样……傻里傻气的?通俗的?或者说,“普通”的一面?
但你又莫名感到有些悲哀:那种雄心壮志似乎是才能者的专属,在你认识的范围之内,这种愿景一般被称之为奢望。过于强烈的光线会刺痛习惯了昏暗房间的眼睛。仇恨渲染了太深太久时,普通的光景已经足够让人心虚。
普通人和才能者之间,似乎始终是有着积年的隔阂的。
像是某种感受开始糅杂,发出胡椒研磨器转动时的咔哒声。你放下刀叉,在饭桌旁站起身来,看了一眼钟:最近你几乎变成了一个麻木的人。但生活还是要继续,等下你要回医院上夜班。
你习惯性拿起保温菜罩,但旋即想到现在已经用不着这种东西了,便又放下了,径直回房间换好了上班要穿的衣服。走出房间时,你听电视音响中传出一句微弱的声音:
“那个,主播?……我可以借用你的直播间说几句话吗?”
一只胸前挂着扩音器的小鼠扯了扯特基拉的裤腿,问道。特基拉眨巴眼睛,爽快答道:“可以啊!你讲呗?”
摄像无人机降了下来,悬停在那只小鼠面前,其他小鼠则推搡着彼此,给它留出一些空间。在节目时,这些小鼠好像对佩戴饰品有着一定的抗拒(毕竟也有炸弹贴纸的先例i),脱离了节目之后,它们每只身上都有一点点小小的装饰。个体特征。
你心如擂鼓,快步走到电视机前。
荧幕上,刚刚说话的小鼹鼠清清了清嗓子看向镜头,羞赧却带着一丝骄傲地,说道:
“妈,你在看吗?”
“我出现在《囚人论破》里了哦。”
没有同声传译和字幕——那只小鼠用你们的母语轻声说道。你跌跌撞撞地冲向电视机,在它的面前跪了下来,双手死死地扒在电视外框上。小鼹鼠难为情地挥挥爪子,扒住无人机,从镜头看起来就像是它在拥抱摄像机一样。
你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你绝不会认错自己的孩子。此时此刻,才能者、普通人,还有世界的重大争端之类的东西都如列车外的风景般迅速退去。在《囚人论破3》结束一个月后,因着这小小的奇迹,你第一次哽咽起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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